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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谈/练字以修心\吴 捷

2022-06-26 04:24:00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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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颜真卿《多宝塔碑》(局部)。\资料图片

  天热,心浮,不如来练字。

  王维《苦热行》末二联:“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因一念不同,由烦浊化清凉,这种境界经由练字也可达到。写字“纯以神行,潜心内转”,有些像打太极拳,是一种在运动中完成的冥想,关键在聚精会神,控制呼吸和动作。我平日很难静坐凝思,因为脑海中总像刚刚打开瓶盖的可乐,各种碎碎念如汽泡汹涌,不断飞升至表面。练字却能令我心无杂念,进入近似冥想的专注状态。一旦专心,心静而神定,神定而身凉,浑然不觉炎热。

  小学三年级开始用钢笔,语文老师要求我们每天练字,随便写什么字,“田格本”写满两页即可。年方八岁的我,已充分展露日后成为学渣的禀赋。第一次提交练字作业,我在第一页写满“一”字,第二页写满“二”字。老师慧眼识渣,评语:“下次不要写数字!”下次,我在第一页写满了“乙”字,第二页写满了“卜”字,这回被老师在全班点名批评。我还挺委屈:写什么字都可以,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开始认真练字后,才感到笔画少的字其实更难写好。就像蛋炒饭或乾炒牛河,看似简单,实则最考量厨师的功夫。比如“一”字,不能学印刷体写成火柴棍,所以如何起承转合才能优美?“乙”、“女”,应该怎么扭曲转弯才不难看?较复杂的字反而容易间架结构,但太复杂的如“竃”、“鬱”,一不小心就会涂成一团墨猪。简单和复杂的字都能写得结构亭匀、向背有法,一篇之中能注意到章法、变化和气势,基本功就过关了。

  早年的人们仿佛都很用功。东汉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王羲之也有墨池,曾巩撰《墨池记》赞之。陈、隋年间的智永和唐代的怀素都写秃无数毛笔,笔头筑成“笔塚”。不过这些故事的逻辑太简单:“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吴鲁芹先生曾撰文说,他不喜欢“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类格言,觉得那是把世间之事都变成直来直去的方程式,而很多人不开心,就是耕耘和收获之间画不了等号。言之有理,但传统故事推崇的毅力和恒心确实很重要。任何练习,既是练技,又是练心。耐得浮躁,耐住寂寞,日久天长,多多少少都会有进步。

  旧时之人常以练字为日课。咸丰初年,曾国藩每日必读书、静坐、习字,一丝不苟在《绵绵穆穆之室日记》里打卡。后来他教导子侄:“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清代科举,文章固然要做得气象高华,书法则如仪表,需多年苦练。高阳小说《状元娘子》写晚清金殿对策:字要柳骨颜肉,行款要平整匀贴,墨浆既要浓又要不黏不滞,得流丽之美。晚清状元洪钧,原籍在以墨闻名的徽州,所以擅于调墨,“写出字来,乌黑光亮,配上白庭朱丝栏,色彩鲜艳之至。”

  如今这键盘和语音的时代,写字已非日常必需,练字就更加近似心灵的修行。与练习其他技能一样,练字少不了“趣”和“悟”。多读字帖,揣摩笔势和结构,然后下笔,顺着个性独辟蹊径,即便达不到出版字帖的水平,也比机械描红、每天逼自己打卡写满若干页要有趣得多。小时候读的字帖是父母早年买的颜真卿《多宝塔碑》和《勤礼碑》。颜体肥厚丰腴,至今还常使我联想到颤巍巍的红烧蹄膀。后来也常读王羲之《乐毅论》、柳公权《神策军碑》、今人沈尹默的正楷以及看起来很顺眼的十几篇无名网友之作。综合各家所长和自己所喜的笔意,毛笔与硬笔书法互参,写出别具一格的字体。《笑傲江湖》写风清扬传授令狐冲“独孤九剑”,教他重在“悟”,心无所滞,不受拘束,任何一派的剑法都可为我所用,使剑时更要忘掉所有派别的招式。“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么?”练字亦然。

  都说字如其人,其实未必。正式场合,我喜欢写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正楷。做读书笔记则会满纸野蜂飞舞,过段时间拿出来读,每页总有几个字横看竖看也难于辨识,不禁感叹:“谁写的烂字!”宋代《冷斋夜话》记载,北宋丞相张商英“好草书而不工”,某日忽得佳句,飞快写下,令侄子誊录。侄子看不懂他的草书,只得拿去问他本人。张商英细看久之也无法辨认,遂埋怨:“你为何不早问?我自己都忘了写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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