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常居家,居家只能看屋里家什。
看紫砂壶,见到几个能工巧匠竹劈木捶;看线装书,见到几个长袍马褂的书生奋笔疾书;看菖蒲,见到青石溪流潺潺晃晃;看笔筒,见到一肚子辞章心事;看沉香,见到缥缈的前朝梦幻泡影;看古玉,见到先秦至民国人的头面与掌纹;看绿茶,见到鸟语花香的江南人家;看红茶,见到老徽州马头墙外的山丘;看杯盘罎罐,荤素日常。
居家只是看,看忙,看閒,看忙里偷閒,看閒中寻忙,看灵璧石、看斗笠盏、看笔搁、看牌匾、看字画、看插花、看瓷器、看旧墨、看香囊,看肉身臃肿,看衣带渐宽,看心绪苍凉,看精神饱满,也看窗外的树,樟,桂,枫,松,看天上的云和碧空。偶尔还看酒,四杯忘我,今世何世,今夕何夕……谁是阳关青骢的过客,谁是渭城杨柳依依?更看见神在高处告诫:这甘醇的月光,不可多饮。
许是居家太久,赴京几日,居然疲惫不堪──酬应酒食,车流杂遝,人得其乐,我不堪其苦,于是倦容可状,精神萎靡,筋骨疲惫,只得偷閒作文章。文字是我的清凉茶,是退烧贴,是壮骨剂,是止痛膏,是生津散,是金疮药,是消食片,是益气丸,是止渴饮,是大补汤,是千金方,也是虚妄业,是路边草,是耳旁风,是碎瓦砾,是黄粱梦。挑灯两夜,腹中三五千字落到纸上,心绪平复。
甫得平复,即生悠情。午后喜无事,天色摇悠情。一抬头,看见了日坛。日坛,原名朝日坛,是当年皇帝春分时祭日的场所。
北方春来晚,雨水惊蛰之间,地气依旧潜伏未发,树头皆空,草地苍黄,入眼冬日景象。入得园里,是红墙,是绿瓦,是古木。远远的,总感觉有一队明朝衣冠的人迤然而来,总感觉有一队马褂长袍的人迤然而来,耳畔依稀声乐做伴。
走进坛壝,四周有圆形砖墙,绕墙缓步,阳光正好,几次忍不住停下来,让光照直直洒满全身。日坛中感受日光,好像能多得些日色之力,一时心头大明大亮。故乡往事,冬天早晨常常追日,背阴人家一大清早逐光而坐,坐到周身俱暖,坐到满面红光,方才各自端着椅子櫈子回家。
日头在天上,肉眼可见,到底可逐。逐日比追风实在,风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处终。人追风,常常落个两手空空,落个双目茫茫。
路过一株桃树,突然想起夸父,那个逐日的远古人,一路追赶太阳,汗作暴雨,喝干了黄河、渭水,未能解渴,于是北去大湖,半路缺水而死,手杖化作桃林。许是因为夸父所化,古人说桃木能降龙、令鬼怖,辟一切邪祟。
二○二三年二月二十四日午后,在北京日坛走了半个时辰,走着走着,身子骨日光充满,正大光明,太阳神在焉。空中鸟鸣不绝,有乌鸦有喜鹊,喜鹊报喜,乌鸦报忧,人生本就喜忧参半。知人知面不知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心喜;知我者,谓我心喜,不知我者,谓我心忧。
忧喜刹那,人生也是刹那,只有这日色悠悠,一年又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乃至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万万年……茫茫寰宇,黑暗永恒,光照亦永恒,可怜我辈世人白驹过隙,如草芥若尘埃似露珠啊。草芥渺小,尘埃微细,露珠骤然,也好,也罢,如此喜忧究无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