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河上花”画展一隅。\作者供图

　　晚清有部《海上花》奇书，最近纽约却有个着名 “河上花” 画展。为什麽叫“河上花” 画展呢，它得名是有来头的，这个来头就是八大山人。八大山人可以说是最为成功和炫目的文化符号之一。八大山人活着时寂寞，死後却着实热闹。世界美术史上有类似遭际者或唯梵高可比。但八大山人出身非凡，这也是他作品後来的焦点。毕竟，艺术家不管成就多麽卓绝，其名声还是需要故事来画龙点睛。

　　八大山人非凡的出身是他跻身名流、鳌里夺尊的名片。他是皇室子孙，但童年富贵中也有坎坷。他原名朱耷，父亲朱谋??天生是个哑巴，这让敏感的他自小感到自卑。但哑巴父亲却内秀非常善画。故朱耷自小就跟从父亲耳濡目染对绘画感兴趣。可是世事巨变使他在童年见证了明朝的灭亡。天潢贵胄子孙一下子流落成平民甚至成了新朝的通缉犯，这种沧桑和悲愤远非亲历者能够知晓。

　　逃到深山，先为僧後为道，总之汇成一个字：恨。对别人是改朝换代，对他却是国破家亡，他 “哭之” 也好 “笑之” 也好，这永世的凄凉和悲催被噤口无以言说，只能委婉地宣泄于笔墨。这就是八大山人风格形成的秘密──他本无意于当画家或开画风，但他千年一遇的悲怆经历使他的笔墨呈现了一种天荒地老般的苍凉。这就是他的文化胎记，决定了後来所有模仿和假冒者皆不能达到的境界;因为他的画不是画的，是他泪血的结晶。他不哭也不号呼转徙，他只用冷峭悲凉到寒透的画笔来诉说。

　　虽然八大山人本身无意开宗立派甚或成为艺术家，但他上述强烈个性造就了他辨识度极强的风格。他不屑于亦步亦趋像专业画家那样追求形似或练习描摹的功夫，而且他笔下的主题多是情中有却世上无的内容。哪怕是一花一鸟一枝一叶都是他特有的视觉词汇，都是他戛戛独造替自己代言的符号。八大山人作品是典型的文人抒情画。他最擅长花鸟和山水，被世人最为推崇的是他的简笔写意花鸟画。他的书法与其绘画风格也近似，简练、诡谲、苍秀，似有现代书法的影子。

　　任何艺术都是要表达的，它们的倾诉有时过于孤高有时因过于惊世骇俗或超前不能得到世人的理解。比如梵高和现代派艺术家很多都是生前不被理解甚至被鄙夷或诋毁，但八大山人是有幸的。作为王孙公子他遭历不幸，但作为艺术家他受到了世人的推崇。因为中国文人画早在他以前就有了千年积淀的传统。诚如中国古诗替历代文人倾诉心中块垒，道出人人胸中有却嘴上无的情愫，八大山人的画也用视觉语言代言人们久藏心中的积怨、怅恨和苦痛。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有不少八大山人的杰作，而且此地是卧虎藏龙之地，有很多世界着名的收藏家如王方宇、王己千和西方古董收藏家专藏他的作品;更兼邻近波士顿美术馆及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大学等博物馆藏品众多，使观众多有亲炙其真迹的机缘。但最近这场 “河上花” 的八大山人作品仍然是一场艺术的盛宴，使人震撼和惊赞。它是天津博物馆应约来纽约展览的，天津与华美协进社的合作无疑是鼓舞人心一只报春的燕子。

　　八大山人清高冷峻，他不以专业画家自居尤其不以卖画为生，所以其世存作品较少。而且他的作品多为抒情寄兴而作，多为小品和中幅，较少鸿篇巨制。是故，世人理解的八大山人是写小令、抒情诗而非写长篇或巨幅的。这次的 “河上花” 却一反世人印象是一帧罕见的巨幅，其横展长度为十二点九二米，加上他的抒情书法长题，可称世间无双。

　　一进展厅观众皆被其恢弘的阵仗所震撼，它占据了整整一个厅的长度尚没能全部展开。这幅巨作是他晚年所作，此时已近人生终点，八大山人满腔悲情已随着人世沧桑化为了天凉好个秋。痛定方能思痛，有的评论家认为 “河上花” 是他的自叙和人生际遇的总结。“河上花” 的主题是荷花，它出淤泥而不染，高标幽洁、有不可亵近及香远益清的品格。此作有上承屈骚的传统，下启扬州八怪等近现代画风的地位。

　　八大山人一般作品往往狂狷孤傲甚至颓废，但 “河上花” 却很丰沛。由于规模宏大，它像一首交响乐能充分表达比较重大题材。其表现力也丰富多样，这幅巨作画风有时孤岑、压抑，有时倔强朴茂却又汪洋恣肆，有拙有秀，有浅斟低唱又有逸兴遄飞，整部作品有种沛然莫御的精神在。故它被认为是八大山人一生创作中的绝响。八大山人一生不只是在画，也是在倾诉，在寻觅知音。在三百多年後，在遥远的异国，今天纽约居然能觅到这麽多能够倾听和读懂他的知音，是八大山人的魅力所在，也是人类文明和艺术的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