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字工作者有时需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写作。 资料图片
坚壁清野,战术名,典出《三国志.荀彧传》,意为加固我军堡垒以自守、清空垒外粮草以困敌。如我一样自制力不强的人,为专心备考或写论文,也会化用此战术,关掉手机和网络,把自己锁进书房或办公室,躲进小楼成一统,闭门推出窗前月,拼命用功。
当年,我还是个“青椒”(青年教师),“不出版就完蛋”(publish or perish)。周末、假期,家里干扰多,三心二意,一事无成,长此以往,肯定完蛋。遂去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斗室一间,既无人声,又无零食,更没有猫依偎在身边,郁闷时无法把牠捉来,按在桌上或沙发上“强吻”,所以徒增悲壮之情,随即决心背水一战。办公室的书架上,尽是平时乐得不去触碰的学术巨著,此时正宜埋头苦读,然后耐着性子,一行行在电脑上打出论文和注脚。
或曰:所谓坚壁清野,不就是主动“自我闭关”么?然而,这却不是关门就能大吉。村上春树小说《1Q84》的主人公青豆独自躲进小屋读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保镖对她说,只有亲身试过才会知道,一个人长期独自闭关,绝非易事,因为“孤独会变成酸液腐蚀人”。杨宪益自传《漏船载酒忆当年》回忆自己一九三七年在英国留学,为读书备考,找到一个偏僻的渔村住下,不料才读了几天埃斯库罗斯和色诺芬就十分厌烦,随即放弃学习,漫游欧陆去了。如今,习惯了手机不离身的我辈有几人能比杨先生做得更好,也实在难说。
即使安静无扰,枯坐终日,面前可能依旧是白纸一张。英语说这是“writer's block”,仿佛作者的灵感原本是源源不绝的,只是临时被什么东西阻塞了。汉语“文思枯竭”则更有道理:写不出来,其实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想法,如枯井无水;或者没想明白,脑海里一团淤泥。工作效率低下还有另一个原因:拖延症。雨果年轻时对付自己重度拖延症的办法,是在房中袒裼裸裎,将衣服交与仆人收好,然后关门奋笔疾书,天冷时披条毛毯,写不完当日规定字数就拿不回衣服。谁能想到,《巴黎圣母院》就是如此于数月之间“裸写”完毕?
若时局板荡,个人自由也因之受到限制。此类被动闭关,想来不会心情愉悦幸福满满,所以逆境中有佳绩、孤绝中有创建的,都是决心和执行力超强的高人。罗素因为反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拒服兵役,一九一八年被判入狱半年。据Alan Wood所著《Bertrand Russell: The Passionate Sceptic》,罗素在狱中每天读书八小时,写作四小时,半年间完成《数理哲学导论》,还为杜威《实验逻辑文集》写了长篇评论。从监狱寄出的东西都要受检查,狱吏审查《数理哲学导论》如读天书,苦不堪言,只得同罗素商量,只要他保证不写违禁内容,狱吏就乐得不去读他的大作。抗战时期,钱穆避居云南宜良泉下寺,喜其地“可以终年闭门,绝不与外界人事交接。”在那里,他孤馆闭寒,一门心思写《国史大纲》。《师友杂忆》记载,一天陈寅恪来看他,四下张望,佩服无已,说“如此寂静之境,诚所难遇,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
差不多在同时,萧公权先生为避战火,卜居成都农村,写出巨著《中国政治思想史》,辽宁教育出版社二○○一年的再版有九百馀页。在日本,谷崎润一郎不愿与军国主义合作,偕家人云隐乡间,写完长篇小说《细雪》的上、中卷,还将古典巨著《源氏物语》两次翻译为现代日语:一九四一年完成二十六卷旧译,一九四四年底又出版十二卷更简洁的新译。谷崎自称笔头比别人慢一倍,然而慢工出细活,他著作等身,功在不捨。
一些人生杂务,譬如考试、评级,必不可少,无处可逃,不堪持久,最宜速决,最好定下心来,坚壁清野,将注意力凝聚为一束激光,在最短时间内将之完成,然后丢开。颜元叔教授在《打字机上的日子》中回忆自己早年为完成博士论文,圣诞期间借住威斯康星州友人家,“外面下着大雪,冰封地面,寸步难行……于是整整六天,我未曾外出一步,每天以十五小时的稠密猛敲打字机。到了第七日,我才外出换了一个小时的空气,而后又是五天,继续敲打不歇。”完成必做任务,才有时间和心情去投入更好玩的事。否则,拖拖拉拉,玩也玩得三心二意,心中永远隐隐悬着一线不安,徒增烦恼也徒耗脑力。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自由未必人人都有。然而即便一时做不成想做之事,也不妨克服畏难、拖延心理,先坚壁清野,把不得不做之事逐一消灭,云开月明。不过,坚壁清野只是把外在的干扰清空,有助内心的宁静和决断。能否忍受闭关的孤独,在孤独中能否有所创造,都还得看你自己。无论“壁垒”在哪里、如何加固,无论“野”怎么清理清空,只要收摄心念,灵台无尘,你的四周自然会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屏蔽一切杂音,形成“心流”(flow)状态,精神极为自然地高度集中,浑然忘却身边人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灵感迸发,万树千花。此时攻城略地,效率奇高。“壁”和“野”,其实都在乎一念之间。心如明镜止水,何处无坚壁,何处无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