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重庆的“怪味胡豆”,麻、辣、鲜、酥,兼以甜、鹹。\资料图片
这世上有很多看似不可能、其实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彼此迥异却能相辅相成,珠联璧合,比如奥利奥蘸牛奶,海葵护小丑鱼,黄蓉和靖哥哥,以及,甜与鹹。
一种食物既甜又鹹,甜鹹莫辨,是什么黑暗料理?小时候去上海,对老牌“正广和”的盐汽水和盐水冰棒印象深刻。第一次尝:“噗……什么鬼⁈”大人们说,夏天在户外工作的人,常有西瓜、绿豆汤、盐汽水、盐水冰棒解渴消暑。打开盐汽水瓶盖或揭开盐水冰棒的包装纸,可以闻到淡淡的咸味,好像结晶的海水,清凉莹澈。吃在嘴里,仿佛躺在绿荫之下,树叶缝隙透过来一缕隐约入微的甜甜阳光,很快就上瘾。当然,甜和鹹并不是按某种特定比例相配就能成就美味。盐汽水不仅要有甜味和咸味,还要有汩汩汽泡,有透心冰凉,有暑热、蝉声的焦灼背景。若只是在一汪温吞吞的水中加糖加盐,别无其他,那么恭喜你,清肠药水配制成功了。
仔细想来,日常饮食、佐料中,甜与咸的组合其实很常见。美国夏末,热辣辣的太阳碧蓝的天,新收获的甜玉米煮得了,涂上薄薄一层黄油,清甜微鹹,齿颊留香。中餐的番茄炒蛋以糖助盐,红烧元蹄两味通融,苏州豆腐干甜中透鹹,北京甜面酱鹹带甜香,食神史蒂芬周的叉烧饭黯然销魂。川菜的怪味、鱼香味、糊辣味、酱香味、香糟味、鹹鲜味以及顾名思义的鹹甜味等等,都有甜和咸的精妙搭配,像是在调色板上用大红加一点柠檬黄,调出介于红色与橙色之间的朱红,红得明亮,橙得沉稳,适合丹砂印泥,深鬱而弥新。
昔日市面上常见的巧克力并不加盐,后来有商家别出心裁,加一点点盐,竟尔成功。丝滑的一颗,甜蜜微苦,表面点缀数颗粗粒海盐,叠加魔幻口感。我家附近某超市有个老员工,喜欢走来走去跟顾客搭讪。隆冬时节她会问我:“今天这种鬼天气,肯定会待在家里喝热茶吧?”然后一脸神秘地凑过来:“我教你一招。”那口气就像《功夫熊猫》里的平先生向熊猫阿宝传授汤面的秘密配方,“这种天气,应该喝热巧克力。记住,倒一点焦糖糖浆进去,再加一小撮海盐,那香味,嗯……”看到她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线,我也滑向陶醉的深海。那样暖融融的一杯,可可的苦,海盐的鹹,焦糖的甜和焦香,衬着暖阁中的阳光,手中的书,窗外的白雪,任你像巨鲸一般,将那立体的口感和芳香一饮而尽。
“甜”本身既是独立的味道,也像催化剂,遇到特定的调料、食材,就呼朋唤友,左提右携,整道菜都活跃起来。英国作家兼厨师Fuchsia Dunlop在她介绍中国川菜的《Land of Plenty》里说,甜味在很多复合味中非常高调,却也可以微妙的少量,将主要食材的本味引诱出来。“甜”的反面是“不甜”,包括酸、苦、辣、淡等多种可能,并不止“鹹”一味。调味得法,与甜味相得益彰的也不仅仅是咸味。譬如重庆的“怪味胡豆”,麻、辣、鲜、酥,兼以甜得恰好,咸得爽快,所以怪得舒服,即使怕辣的人也会一把接一把,吃得停不下来。
林太乙在《知味》中提出助味(complementary flavors)的概念:调料和食材各自保持独立,同时相似的相互补益,迥异的彼此逆冲。如此看来,它们一如《周易》中的六十四卦,“否”、“泰”不同,相反相成,“谦”、“逸”近似,相辅相生。川菜二十四味皆是复合味,怎样“调”,先要用心去了解,并反复尝试每种调料的丰富性格和味觉层次。很多调料本身就不止简单一味:陈皮苦而回甘,蠔油鹹鲜微甜,酱油、黑醋、豆瓣酱和泡椒在缸中经年弥月,鬱郁沉沉。它们经由锅下三味真火,烧炙炸烤,旺旺腾腾,神聚而丹成。
一盘炒饭,若想它色、香、味与营养俱全,需要各种食材和佐料,你富含热量,我贡献蛋白质、维生素,他负责味蕾,其余的挥发香味、成就口感。乐队中的笙箫管弦,吹拉敲打,各有性格和音色;和声中的诸多音符,在键盘、琴弦上相隔不远,声音天差地别,却可以在巧心安排下构成和谐。不必非住在多民族国家或移民社会不可,我们身边的人就各有个性和成长背景,也有很多共通的人性。若有心去珍惜、了解、维护,在不同文化和理念的彼此冲击和学习中,发挥每个人的特长,相互补益,从而形成滋养各分子的社会,多元、复杂又融融洩洩。
电影《食神》在“超级食神大赛”的最后时刻,史蒂芬周为了纪念“火鸡”,选择做“黯然销魂饭”。因为,当他身败名裂,被一群流氓揍得头破血流倒在陋巷时,被默默倾慕他多年的粉丝“火鸡”发现。她做了碗叉烧饭放到他手中:甜得温柔,咸得滋润,香得安慰,那怎能不令人刻骨铭心,黯然销魂?因为有心,因为关心,才会愿意去进一步了解、深究,然后方能产生基于理解的珍惜和敬爱之情,由此得以尝遍生活百味,也会为了所爱之人或所爱之地而发奋有所作为。
烹饪之道,为人之道,建立和谐社会,调和人与自然的关系,甚至只是看似简单的搭配甜鹹二味,都无非“有心”二字。有心,人生万物才会有美妙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