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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线/纺纱声里\黄秀莲

2023-09-28 04:03:0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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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珍姐就在里头。”头上包着巾的珍姐就在打纱机器前,侧着头瞧我们几眼,大眼睛示意小孩子快点离开。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纺纱机器运作的情景。纺纱机器原来那么巨型,吊钩跟凹槽扣子之间的纱线,远看如瀑布横向飞动。厂房设在地下,几台重型机器,轰轰嘈嘈,高分贝持续不断,响声震耳。那次我们在深水埗路边走过,知道珍姐在打纱,幼稚地只想探探班,也不考虑到厂房重地不便参观。虽然举动很不懂事,然而门边张望,却窥见香港制衣业鼎盛年代的一抹光华。

  珍姐是我家麻雀局常客,每周总来两三趟,来时总是急急忙忙。在职妇女放工后又有一番忙碌,买菜、烧饭、洗碗……够辛苦了,偏偏随即赶来赴麻雀之约。从黄竹街尾来汝州街,一段路不长不短,再登上六楼,真折腾,怎么能够不迟到,又不露疲态,麻雀瘾力量居然那么大。

  她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了,年纪比同屋所有师奶都年轻一些,所以没称她为林师奶而称珍姐。她个子特别小,雀友背后叫“矮仔珍”;她丈夫长得相当高,又说“电灯柱挂老鼠箱”,言语有欠忠厚,反映出雀局中人的文化水平与社交心态。

  个子那么小,难得精力旺盛,小皮球一样弹弹跳跳。她嗓门洪亮,一说话就劈啦巴拉,爽快清楚,常常说到忘形就不自觉加上动作,内容一泻直下,感情率直无遗。我这个小学生,只懂得欣赏学校里穿长衫温声细气的先生,凶巴巴的先生一律大声,故而很怕嗓音大的,没想到那一幕令我对珍姐的观感改变了。原来她做了银会,会头逃之夭夭,一笔辛苦攒来的钱,“不是冤枉来,竟然冤枉去!”说到会头竟是自己契娘,道:“唉,以后左手也信不过右手了!”两掌摊开,莫可奈何,万分懊悔,言语里无一字诅咒。连自己亲近信任的人也来骗财,她得到教训,有了感悟,这个真不容易。她低起头,察觉衬衫上黏了一二缕纱线线头,便用拇指与食指拈起。其实她头发、襟前、裤管常黏着如絮的线头,留下了职业的痕迹。过去打多少纱线才打到积蓄,将来又打多少才重新积聚?

  可是雀局不容等待,谁耐烦听你细说,麻雀从白铁箱倒出来了,但见珍姐苦笑一下,便坐到麻雀枱,双手交叉把麻雀推得均匀,接着大眼睛全神贯注在眼前十三只麻雀,以及上下家对家的出牌了。雀友吆三喝四,牌起牌落,暂可忘忧。

  同屋孩子称赞珍姐煮面特别好吃,有个礼拜天下午我居然大胆请她煮给我尝尝,她朗声答应。嗒嗒扭开石油气,水滚落麵,长筷子拨弄,把麵抽高再入水,倒入碗,瓦钵里剔点猪油,加生抽熟油,捞几捞,香气喷喷的递给我。猪油溶解了,面条润泽有光,油香四溢,我连忙道谢,她只说:“趁热吃。”

  好几年后,珍姐忽然消失了似的,跟珍姐最熟的师奶吐出真相:“林生有事!”指指头颅,“珍姐连工也辞了,二十四小时照顾,准时给林生吃药,外出也寸步不离跟着,怕他错蕩走失了。唉,真是好老婆,难为她。”林先生甚少来打牌,他长相敦厚,沉默寡言,看来不似受了重大打击,怎么会精神有问题呢?有什么异常表现呢?难道是遗传?政府诊所一定会转介精神科,按时服药起码可控制病情,不过,这种病最令人揪心。

  师奶、母亲与我去探望,他们住在大埔道与黄竹街交界,大埔道车马喧闹,黄竹街尽头翠峦横亙,鸟鸣上下,闹市中难得怡人风景,最合静养了。房间里丁字型放了两张碌架床,夫妻跟四个孩子也够住,凭窗斜望,山色如黛,透着宁静之美。林先生依旧安安静静,算不上呆滞,珍姐声音支撑了大局。夫妻俩一高一矮,一动一静,性情互补无间。寻常夫妻,焦虑困厄中,恩情更似纱线,绵密柔韧。

  林先生痊愈后,珍姐转型做陪月,事实上纺纱厂已经绝迹了。又几年我家抽了居屋,离开了汝州街那唐楼,昔日来往的麻雀友不知不觉中疏淡了。后来听闻珍姐患了癌症,疗养中人更消瘦,再后来知道她在不至于太受折磨下去世了,可惜只有五十多。她走起路来弹跳力强,说起话来响亮清脆,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什么都全情投入,生命力本是很强的,竟尔不享高寿。

  日前路过大埔道与黄竹街接壤处,见青山依旧碧绿,翠色甚至比当年更浓,伫立良久不忍去。珍姐手脚麻利地给我煮猪油捞面,汝州街那厨房满布油烟,却香气弥漫。人生相遇有其特定框框,正因环境湫隘,贫贱之交的况味油然而生,越久越陈。

  逝者如斯,香江岁月,纺纱声里,人事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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