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是湖南善化人，与浙江余杭章太炎不同族、仅同姓，但他喜说吾家太炎先生。章士钊曾任《苏报》主笔，少年能文，被时人称道。一九一四年《甲寅月刊》创办于日本东京，是黄兴派的“欧事研究会”同仁刊物，章士钊撰写《本志宣言》说，“本志以条陈时弊，朴实说理为主旨，欲下论断，先事考求，与曰主张，宁言商榷，既乏架空之论，尤为无偏党之怀，惟以己之心，证天下人之心，确见心同理同，即本以立说，故本志一面为社会写实，一面为社会陈情而已。”其主要作者除主编章士钊外，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易白沙、吴虞、吴稚晖、张东荪、汪精卫、张继、杨昌济、谢无量、程演生、苏曼殊、刘文典等，后来都成为《新青年》的撰稿人。胡适说，“甲寅派的政论文，在民国初年几乎成一个重要的文派。这一派的健将，如高一涵、李大钊、李剑农等，后来也都成了白话散文的作者。”

　　章士钊是林纾之外白话文运动最著名的反对派，虽与陈独秀、胡适为友，但在文白之争上，一生并不妥协。他和胡适在一九一六年同时进入北大作教授，章士钊讲授逻辑学。一九一七年在章太炎的支持下《甲寅》恢复，率先与《新青年》对垒。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再度复刊《甲寅》，还组织了一次对于白话文运动的“反攻”，发表过系列质疑白话的文章。虽然章士钊对文言的坚持越来越势单力薄，但到最后他也不肯放弃。章士钊最重要的专著《柳文指要》，在一九七一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竖版繁体字，以文言写就。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周恩来曾以《柳文指要》赠送美国总统，章士钊简直是那个“破四旧”时代的“异数”了。

　　章士钊人生的败笔，是做段政府教育总长期间镇压北京女师学潮，后成了鲁迅在杂文里主张痛打的“落水狗”。他的住宅被游行的学生攻占，家具被捣毁，字画藏书被焚，他带妻子及时逃脱。一九五九年毛泽东为了让章士钊从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升任馆长，安排饭桌上请章士钊向人澄清他与“三一八”惨案的关系始末，以及他与鲁迅的恩怨，还讬周恩来转告许广平，如果鲁迅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文革”中年逾八旬的周作人遭红卫兵殴打，走投无路之时，向章士钊写信求救。汉语词汇有成语曰“义薄云天”，指人与人之间除了交换利益外，还有一种古老的关系可称为“赠予”，无论是赠予者还是受赠者，不必考虑“代价”与“报偿”，这种超越利益关系的存在，是人生值得留恋的少数价值之一。那封信的文字没有见到，但我相信它是一封文言书信，汉语文言能给处于窘境的人在求助时依然保留应有的体面，相反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白话语境里，这位曾经的白话文运动的文体家，大概会找不到词语可用。

　　也许，章士钊一生坚守的不仅仅是文言。

　　卢冀野于章士钊文风的评价是，“他的文章以墨学做根底，以逻辑和文法做规则，所以严谨细密，没有地方可以攻击他。他能把中国墨子、印度的因明、西洋逻辑熔为一炉，比梁、胡一般人要高一些。”

　　一九七三年，九十二岁高龄的章士钊，受毛泽东委托乘专机赴香港，意在与台湾当局联络协商祖国统一大业，病逝于香港。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