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网

大公报电子版
首页 > 艺文 > 大公园 > 正文

文化什锦/无 衣\何宇涵

2024-09-30 05:02:03大公报
字号
放大
标准
分享

  城墙上,忽然狂风,训练有素的军士难以稳住身形,他却伫立在那里,若青松,似铁铸。

  城墙上,狂风呼啸,他的衣袍猎猎地舞动,显得瘦骨嶙峋,与身旁魁梧的近卫比起,更显得身材矮小,但人们对他的敬畏,比对他所效忠的号称“赤帝子”的那位领袖更甚。

  三分纵横的风流,三分兵家的肃冷,三分道家的澹然,还有一分钟鸣鼎食的贵气。他在宴会上拔剑出鞘,便是万乘之主也须避其锋芒,他壮心不已安居山林,天下人都将弹冠而庆。他是孔丘口中如龙的英杰,翱翔九天,潜于深渊,无人能够究察他的心思。

  无数袭黑衣从屋舍中、街角里冲出,铜盆铁锄狠狠地敲击在入城士兵们的胸口,宛如黑色的蚁群。

  如未痊愈的创口又添了新伤,便是小伤,也痛彻骨髓,心中之伤,即便历尽数十个春秋也未曾癒合消解分毫。他的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恍若癫症,他回忆起了自己的曾经。

  他曾散尽家财,竭尽心智布下重重杀机,只为让那不可一世的天子化作塚中枯骨,当他听闻那位天子逝去的龙体竟与鲍鱼共处,他饮酒三日,大醉三日,欣喜若狂。但在酒醒时分,凭栏望月,又不免淒凉:恨他不是死在自己手中,便立誓让整个国家为君父故国殉葬。

  而现如今,他的智慧助“赤帝子”的铁骑踏破了咸阳的高墙,首善之地被往昔匍匐的贱民践踏在脚下,骄横的敌将首级已被拿去祭告天神,玄甲的精锐魂归地母,三世人主素车系颈,奉玺请罪,他的功业被他祸乱,他的国祚被他打碎,他以为万古不朽的王朝的运势被他斩断。他以为,他不会再恐惧,恐惧那黑衣,那灭亡故国的玄甲。可他仍在颤抖,愈发剧烈,蔓延至全身,黑衣的遗民们已为他们的鲁莽行为付出了代价,他们跪在地上,上衣褪去,坚韧的藤鞭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尖啸,脊梁却如龙般挺立。

  苍髯的老匹夫满是伤痕的背上又添了红痕,旧伤象征始皇麾下的荣光,是阵前勇冠三军的见证,新伤代表敌人所施的刑罚,是亡国之际遗民的耻辱。切肤之痛不足挂齿,昔日的荣耀蒙羞,却让他几欲发狂。大吼一声,孤鸿似被惊落,他冲向前方,枯枝般的双臂刹那间爆发出万钧之力,一把夺过卫兵的戈矛,虎视四周,在卫兵们戒备的目光中将微锈的矛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嘴唇无声地开合,呢喃着。怒目远望,怒那二世三世将基业败光,愤那乱臣贼子怎敢兵下咸阳,盼那始皇荡乱除贼,再定八方。

  狂风忽来,地上的黑衣飞起,在空中盘旋,跪立的秦人望着那玄色的风,街头巷尾、楼台窗棂前站满了沉默的人,注视着,那飞舞的黑色。

  不知是谁人起头,歌声像黑鸦又像风中黑衣般在咸阳城上盘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住,黑衣飘落,遮蔽了老军汉遍体鳞伤的躯体,掩盖了他未瞑的双眼,一个少年从人群中冲出,箍住老汉的腰身,青筋虬曲,面色涨红,却未能移动分毫。少年如鹰的双目迸发出精光,遥望着不远处的城墙,似要将那几道被众军拱卫的人影镌刻在心里。

  而他,赤帝子的重臣,屡设奇谋的智者。在他与少年的目光交汇时,记忆里尘封的大门缓缓打开,那是他最不愿回首的记忆,那目光却让他感到心悸的熟悉。那是打开记忆的钥匙。那是他从千金之子沦落草莽的变机,是他从少年走向成熟的契机。那是,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属于当下眼前的少年,属于数十载前的自己,属于未来国破家亡的少年。少年眼中的怒焰,正如数十年前的自己,正如三家分晋时晋君的贵子。

  他的手不再颤抖,却变得无力而垂落,紧皱的眉头却解开了。他抬首望向长城,明月将要升起了,光芒那么柔和皎洁,不似日光般暴戾。

  风再起,赤色的大纛飘起,似在追逐那残阳的赤龙,旗帜下,年轻人名为“赤霄”的宝剑上坐着个抱着酒罎的人,衣衫不整,吹嘘自己剑斩白蛇,还拍拍剑柄,又来了兴致,鼓而歌。

  他笑了,口中微诵起了《道德经》。依稀听到豪迈而浪荡的声音:“大风起兮……”

点击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