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在香港天籁敦煌乐团的邀请下,与一众音乐家和艺术家一同前往敦煌进行了为期一个礼拜的考察和学习。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我们探访了莫高窟和榆林窟多个重要的洞窟,并听到敦煌研究院的多位专家学者从美学、乐舞、数字保护、IP等不同角度的深度分享。
在旅程行将结束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十六个字,来总结我这一趟旅程的整体感受:
“满壁风动,天衣飞扬,潮音花语,不鼓自鸣。”
当人未进洞窟之前,壁画与佛像在一片漆黑之中,任何人都无法确认其存在。直到石窟的门被推开,人走进洞窟,风也随之进入;光投射到佛像与壁画之上,原本在黑暗中沉睡的事物,恍若突然间被人的意识所点亮,并拥有了鲜活的生命。
那些讲述佛经故事的经变画开始像连环画般在冰冷的石壁上流动,飞天的衣袖翩翩起舞,一缕阳光穿透窟门,落在佛像的嘴角,敦煌的“蒙娜丽莎”开始展露神秘的微笑。壁画上的八千乐器,无论是在乐伎之手,还是悬在天上的不鼓自鸣,声波穿越千年,在另一个时空中鸣响。
永恒在每一个被意识捕获的瞬间驻留。
敦煌的美穿越千年,从四世纪乐僔和尚眼中的那满壁金光开始,不仅在大漠戈壁上幻化成多元文明交融的艺术宝库,更在无数人心的荒漠中浇灌出信念之花。
就像真相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一样,敦煌这颗闪耀千年的摩尼宝珠的内涵与价值,任何语言也都无法言尽。
于我而言,在所有敦煌的意象中,有一个特有意思的意象,与我长久以来关于吠檀多不二论的思考产生了共振,那就是:
不鼓自鸣。
这是敦煌壁画中佛教淨土信仰极具诗意的艺术意象。琵琶、箜篌、阮、筝、笛、笙、铙钹等各种乐器以丝带缠绕,在天空飘舞,无需人演奏,即可发出妙音,寓意天乐自鸣。
直到最后一天的研讨会上,当我们的话题衍生到艺术、宗教、人生苦难的基调,以及如何更好的生活之时,“不鼓自鸣”突然间有了更加深刻的意涵。
对于一个修行人,无论是哪个宗教或法门,大抵都有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去除“我执”。从世俗意义上“不要过分执著”的理解,再到放下小我,ego,或更加彻底的“无我无他”。如果不断深入地去破除“我执”,最终可能会走到一个可怕的心理荒原,那就是如果一切的真实性都被质疑,那么还剩下什么?
当所有关于“我”的概念被抹除,剩下的就是无尽的虚空。“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生活?”似乎成为一个伪命题。因为我们必须回答究竟是谁在生活的问题。
“无为”,又怎能“无不为”?
“不鼓”,又如何“自鸣”?
如果完全地抛弃“我”,没有我的喜欢与厌恶,没有我的目标与结果,没有我的爱恨情仇,没有我的控制与抵抗,那么这个生命将走向何处?
如果不对未来做任何计划和构想,我们是否会像自由落体般堕入无尽深渊?把“我”从乐手的位置上抹除,这生命的乐器是否还能奏出动人的乐章?
《臣服实验》的作者Michael Singer给了我们他的答案。臣服实验描述了作者作为一个经济学博士生,如何从禅宗与瑜伽开始,通过专注于冥想与灵修,放下个人喜恶与对生命的控制欲望,接受生命之流呈现的任何事物,让生命本身来指导个人生活的经历。
开始禅修后,他不再规划人生,唯一的想法就是让大脑中那个永不停歇的声音安静下来。他把个人喜好放在一边,将眼前的事物视作生命的馈赠,完全专注地投入当下生命的安排,不计结果。他不断地臣服于生命之流,从一个只想在林中独居的学生,到创建灵修社区,意外成为建筑商,再到迷上计算机,创立软件公司,最终成为市值超过十亿美元的上市公司CEO。
Singer用自身的传奇证明──臣服于生命本身不是“躺平”,而是以无畏之心拥抱不确定性,让个体成为宇宙的乐器,自能演绎出“道法自然”的生命乐章。
当人真正将“我”以及“我”所携带的那一堆沉重的业障行李统统放下,剩下的将是纯粹的、没有被二元性所沾染的、蓬勃的生命力。
我们将不用再负重前行,那些业障、心理创伤、人格阴影,将不再堵住我们的能量通道,我们不会哀叹过去,忧思未来,一切只剩下当下纯粹生命力的呈现。
“不鼓自鸣”真正地成为可能。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
──《道德经》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