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专访白先勇,他提到经典作品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过时,只会常读常新。的确,先生那篇至情至性的散文名篇《树犹如此》便是一个力证。
文章表面说的是加州隐谷(Hidden Valley)白家后院种栽的意大利柏树的荣枯兴衰,实际则讲陪三十八年至交好友共同抵禦病魔的人生苦旅。文字平和内敛,然而却有化不开的浓情,可谓情到浓时,偏是静水深流。
提起《树犹如此》,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大概会是文末那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愣愣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也多会拿它与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作比:“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皆是寥寥数笔,轻描淡写,却凝结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恋与不捨几乎溢出纸面。
这次重读这篇发表於二十年前的文章,最令我动容的却是白先勇陪王国祥度过最后一个生日后回圣芭芭拉,国祥送他到门口上车,他从车中反光镜裏瞥见对方暮色中满头萧萧的病容,“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与病魔对抗败下阵来的无力与无奈,混杂着悲恸,如同涓滴汇聚成大海,情感在此一泻千里。这也是全篇唯一的一次情感宣泄。
《树犹如此》最后定格在了两人十七岁的台北初识。相比小说家笔下十七岁的男孩是寂寞的,现实中白先勇的十七岁,多少有种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人的“幸运”。万余字的文章至此结束,欲语还休,好似枝头摇摇欲坠的花瓣被风打落,飘散一地,还拂了路人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