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情况下，芦苇是可爱的，多情的，不会给人以压迫感。但也有例外。

　　莫言也写到过芦苇，但令人毛骨悚然。《红高粱》里，“我父亲”豆官跟着“我奶奶”一起在漆黑的夜间，打着一盏红灯笼，到了专门丢弃夭折孩童尸体的“死孩子夼”──“夜猫子的叫声把洼地里紧张的空气震动得像单薄透明的芦苇内膜一样颤抖”。这画面简直如地狱。很是佩服莫言的想像力。我疑心莫言是文学史上，第一个甚至可能是迄今唯一的，用芦苇内膜来做比喻的人。

　　《红高粱》的主角当然是高粱，那也是莫言幻化的故乡的人的形象。那些排山倒海般在莫言脑子里思考、呼啸、倾诉，或哭或笑、又打又闹的高粱，我常有错觉，仿佛是一根根大号的芦苇。高粱像芦苇一样摇摆、招展、虚怀若谷，但是更高更粗壮更浩瀚，在刺刀、子弹、风雨、人踩马踏面前却又同样卑贱不堪。

　　每个人心中的芦苇都不同。近日读到清代欧阳昱的笔记《见闻琐录》，里面提到一个金安清的人，最善沽名钓誉兼打小报告，是《水浒传》里“黄蜂尾上针”黄文炳一类的小人。就连曾国藩都不得不勉为逢迎：“此等人如鬼神，敬而远之可也。”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也。

　　唯独杀伐果决的彭玉麟不怕。彭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列的中兴名臣，带兵打仗“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所以天不怕地不怕。金安清畏惧三分，主动示好，称颂彭玉麟是“一代伟人”，想要当面拜会。彭玉麟则放话：“所谓伟人，非英伟之伟，乃蒲苇之苇。予草包也，但知杀人。如来见，即杀之。”吓得金安清连夜逃遁。

　　功勳盖世而自言“草包”，看轻自己而又活得生机勃发，彭玉麟堪称是一枝特立独行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