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漫画”这个词在中文语境里有太多偏见,它被贴上“小孩看的”“简单”“消遣”的标签,仿佛它只是供人暂忘现实的工具。可是,普普艺术大师罗伊.李奇登斯坦却偏偏选择了“漫画”这流行文化的样式来探讨现代人的复杂情感生活,他发现,漫画能以最浅白的语汇说最深刻的事,也能以最干净的图像揭开最浑浊的人心。
李奇登斯坦曾说:“我有兴趣描绘弥漫于社会中的一种反敏感性。”他所谓的“反敏感”,不是指拒绝情感,而是人们不敏感于自我感觉的钝感。他以作品提问:我们的感觉,何时开始被覆製、被印刷、被设计成一种可流通的格式?当然,李奇登斯坦不是画漫画,而是以漫画作为素材,并在一九六一年前后形成一种普普艺术的语言。他的重点不在“抄写”而在“重组”,他会裁切格子、放大一抹表情、删去背景人物,缩减文字,把语句变成图像的一部分,让字泡成为构图节点而非旁白。
这些手法,可见于《溺水女孩》(一九六三):原图里那位抓着翻覆小艇的男友被他整个剪走,画面只剩女子与浪,而原本“抽筋”的情节也被删除,留下“我才不在乎!我宁愿沉下去──也不会向布莱德求救!”这一句有张力的宣言。情节被压缩,情绪被放大,观者被推到与画中女子一样的边缘: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只能被迫在这一格子里,与她一同悬置。
有些人只看到《溺水女孩》的“肤浅”。泪、浪、拒绝求救的傲气,像肥皂剧。但,李奇登斯坦真正挪用的是一整套“制造情绪的工业”,他把“感觉如何被量产”这件事端上枱面,让我们看到社会如何用可辨识的符码教我们哭、教我们爱、也教我们潇洒转身。更微妙的是,他以绘画史的传统来翻转流行文化。在画中,那波浪的意象被他推向装饰性的曲线,更向北斋《神奈川冲浪里》借形,让漫画的“俗”与版画的“雅”在画面里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