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徐怀中向大公报讲述创作《牵风记》背后的故事/大公报记者张宝峰摄
新中国文学是一幅五色斑斓的长卷。若想藉由一个人的创作历程透视这七十年的历史,徐怀中无疑是一位合适的人选。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创作第一个话剧剧本到二○一八年完成长篇小说《牵风记》,徐怀中的书写生涯纵越七十载。从硝烟瀰漫的战争风云到纯真烂漫的青年爱情,徐怀中的文学笔触横跨各题材。
如今,已届耄耋的徐怀中依然宝刀不老,依旧文字春风,这位将毕生才力铺洒在新中国文学之路上的鬥士,不仅自成传奇,亦为文学后辈树立了榜样。这个月九十岁生日的徐怀中,在北京接受了大公报的独家专访。老人不仅忆述了《牵风记》的创作始末,还表达了对文坛后辈的欣赏与期待。
一九六二年冬,北京西山八大处密魔崖的一座古庙裏,“呼呼呼……”凛冽的寒风穿窗而过,徐怀中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执笔的右手愈感僵硬。“牵,风,记……”作家紧了紧通红的鼻头,写下了开篇几个字。他打算写一个长篇出来,很精彩的那种。但他没有料到,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才画上它的句点。
十六岁就参加八路军的徐怀中可谓一生戎马。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深入越南战地进行访问,徐怀中从一名部队美术员做起,在枪林弹雨中挥笔,直至后来担任昆明军区宣传部副部长、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等要职。可以说,跌宕起伏的时代波澜给了徐怀中最大的历练,也成就了他亦文亦武的独特人生。
小说《牵风记》讲述的是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期间,三个年轻人之间的战地恋歌。血腥的战火,浪漫的爱情,纯真的文字,徐怀中书写了一段烽烟史话,其中既有他对於战争与人性的深刻思考,也有对人与自然奇妙关係的独特表现。“亦真亦幻”的《牵风记》一经面世,即被认为“开闢了军事文学的新境界”。今年八月,徐怀中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责任编辑的电话,方知自己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消息很快传开,《牵风记》瞬间“火”了。事实上,这部作品的第一手稿,早在五十多年前就“火”过一把。
难忘“挺进大别山”
一九四七年,解放战争进入关键的一年。当时,徐怀中正是随队的美术宣传员。很快,出於鬥争形势需要,徐怀中受命在河南新县辖下一个乡担任武工队长。率领小分队与敌军周旋,凭藉智与勇跟土顽鬥争,多少次子弹从衣袖旁穿过,徐怀中根本无暇辨听金属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挺进大别山是解放战争中最绚烂的一个华章,也是我个人经受过的最严峻考验。”徐怀中回忆说。
战争结束后,徐怀中思忖着把这一切写成小说。一九六二年,徐怀中请了半年长假,住进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创作基地,也就是密魔崖上那座古庙。庙宇残破,寒冬季节,徐怀中就在屋子裏烧一个煤炉取暖。为了避免煤气中毒,他不得不在窗上开洞,并自製了一个简易风斗,如此一来,空气可流,寒风不劲。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徐怀中夜以继日,奋笔疾书。终於,半年假满,《牵风记》成功出炉。然而仅仅几年后,历经一个特殊时期,徐怀中不得不将二十万字的书稿付之一炬。
再度提笔 重述牵风
“时过境迁,随着后来思想解放运动的大潮,包括我自己创作思想和写作手法的进步提升,我也有了一个新的领悟,就是再也不为烧毁书稿而多麼遗憾。”二○一四年春节,八十五岁的徐怀中心情甚好,自觉中气十足,意脉舒畅,於是他再度提笔,重述牵风。四年后,徐怀中完成了《牵风记》的手稿。用老人自己的话说:“我的小纸船在‘曲水迷宫’裏绕来绕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终於找到了出口。”
在这部“重生版”《牵风记》中,投奔延安的青年学生汪可逾,路经“夜老虎团”驻地,因一曲古琴《高山流水》,与知识分子出身的团长齐竞相识,成为这名年轻指挥员部下的一名文化教员。汪可逾聪明灵动、冰清玉洁,小说因她牵出了一段段战争岁月的甘苦。团长齐竞文武双全,儒雅健谈,踌躇满志,前程无限。在浪漫激越的战地恋歌即将奏响之际,却发生了难以预料的突发事件,让二人走向淒苦与悲怆。骑兵通信员曹水儿高大威猛、勇敢果决,为齐竞所看重,也颇受女性青睐。在漫天烽火中他却时常自我失控,终於酿成了悲剧。
在出生入死的战火中,汪可逾、齐竞、曹水儿等人的命运有着怎样的演变?那匹灵性神奇、善解人意的老军马又该如何功德圆满,死而无憾?一部《牵风记》,围绕“三人一马”的传奇故事,徐徐展开了一幅跌宕起伏又引人入胜的斑斓画卷。
小说面世后,评论纷纷指出,《牵风记》是一部具有深沉的现实主义质地和清朗的浪漫主义气息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具有探索精神艺术作品,为战争文学贡献了新的典型。作品以抒情笔墨写战争风云,从人性、人情的角度切入战争,把战争写得残酷而充满传奇,同时又唯美灵动。进行这样一种创造与创新,需要作家的勇气与胆识、理性与清醒。
“以前我写的若干中短篇,都是打前哨站。这一次的《牵风记》,可算是我文学征程上的最后一击。”徐怀中自己评价道。
对於“牵风”二字,外界一直颇多解读。“最开始拟定这个题目,我的意思很单纯,就是想表达千里挺进大别山牵引了我军的战略进攻之风。”徐怀中说,后来在重写和咀嚼文稿的过程中,我发现小说主人公之间的浪漫爱情,特别是书中颇具象征性的悠悠琴声,跟《诗经.国风》中所描摹的先人生活,就是那种质樸恬淡、快意跳脱和率真自由,似有隐隐相通之处。“如此一来,将‘牵风’解读为‘牵引国风之风’也未尝不可,《牵风记》亦多了一重意象。”
不断“做减法\反璞归真
从一九四五年进入部队绘製标语、宣传画,到一九四九年后创作话剧、歌舞剧,再到后来转入小说写作,在超过七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徐怀中并不是一位“高产”作家,但他对自己要求甚严,一旦落笔,就必须写好,否则宁可握在手裏不拿出去。长篇小说通常为四五十万字,甚者也有百万字之巨。但徐怀中最初对《牵风记》的构想就是十七八万字即可。初稿完成后,徐怀中反覆精简,最后只剩下十三万字稍多。而记者获悉,根据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规则,参评长篇小说的字数下限恰定为十三万字。换言之,如果徐怀中再删去千把字,他就只能放弃参评了。
徐怀中曾说过,相比於其他更年轻的作家是在创作上不断深化掘进“做加法”,他这样年纪和生活阅历的人,反倒是要努力摆脱既有的文艺观念和创作模式,不断地“做减法”,实现“反璞归真”。
在文学征程上,徐怀中始终十分尊敬前辈作家。“我从学习写作起,就常常流连於孙犁先生的瓜棚豆架之下。孙犁先生笔下的革命岁月是那样地充满生活气息,他的文笔是那样地不事雕琢。在我看来,正是孙犁先生的一枝妙笔,把革命战争题材引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世界。”徐怀中一字一顿,加重语气说道,“但是对孙犁先生的贡献,对他唯一一部长篇《风云初记》的价值,文学界却始终没有给予充分的评价。”
在《牵风记》中,战争的血腥残酷与爱情的唯美缠绵紧密交织,革命题材的粗犷气质与浪漫叙事的细腻笔触相得益彰,丰富多样的兵法知识与鲜活诗化的语言风格水乳交融。很显然,徐怀中传承了孙犁的衣钵精华。“我受益於孙犁先生不是在某一个时期,而是终生。孙犁先生永远是我学习的楷模。”徐怀中再度提高声调,认真地说。
长期以来,徐怀中都以孙犁为榜样。如今,九十岁依然笔耕不辍的他,也早已成为其他人的偶像。对於文坛后辈,徐怀中也充满了欣赏与期待:“我读过很多年轻一辈作家的作品。读了之后,我很有一种呼吸到了大量负氧离子的愉悦感,从他们那裏我得到了很多启发。”
被徐怀中定为“收官之作”的《牵风记》已经面世,但在老人眼裏,其中的故事并未完结。“以后写不动长篇了,我打算写写短篇,把我对《牵风记》内涵的追求延续下去。”
“战争已经结束,但我还没有撤离战场。”老人微微仰首,清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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