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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鲁迅人生和思想的底层逻辑\胡一峰

2021-03-22 04:24:20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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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鲁迅1936年10月病逝,出殡时他的灵柩上覆盖着“民族魂”的旗帜,这也成为后世对鲁迅最高的敬意。

  ──《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读后

  一八八一年,绍兴城内一座周姓的大房子裏诞生了一个男娃,后来,他以鲁迅的名字为人们所熟悉。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凌晨,鲁迅气喘病发作,整整喘了一天,第二天凌晨离开了人世。出殡时,灵柩上盖着“民族魂”的旗帜,这也成为后世对鲁迅最高的敬意。二⚪二一年是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周年。从一九一八年他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首次用“鲁迅”的笔名算起,这个名字已伴随人们走过一百多年。

  鲁迅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亮的星。我多次去过北京阜成门外的鲁迅故居,每进故居外的鲁博书店,都感叹於“鲁迅研究”之渊博。在“鲁学”的大厦中,传记是极重要的内容。据说中外学人所撰“鲁迅传”有50多部,再算上生平史料等就更多。王晓明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出版於1992年,2001年再版,今年又出了“修订本”。这是一部别具特色的“鲁迅传”。通读此书,常看到“鬼气”二字。鲁迅1924年致友人的信中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裏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这是他的内心体认。我以为,《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下简称《鲁迅传》)通篇即在分析和理解这句话。

  王晓明的《鲁迅传》第一章题目是“幸运儿”,第二章题目是“天突然坍了”,当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因科场行贿被抓进大牢,“鬼气”开始悄然向鲁迅袭来,命运的陡然转折让周家经历了过山车的起伏,鲁迅作为长孙,压力自然更大,如书中所言“世界上没有什麼东西是会一下子消失掉的,鲁迅独自嚥下的那些打击和伤害,更不会在内心迅速消失。……向来感觉亲近的亲人,竟会变得如此陌生,那世上还有什麼东西能够让人放心地相信呢?连生养哺育他的家乡,都如此冷酷和势利,在这人世间,大概也不会再有可亲近的地方了吧?”十几岁的鲁迅内心经历的那些煎熬一直伴随着他,这种情感构成了鲁迅与外部世界关係的基调,也成为了他察世论人的“底层逻辑”。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他说,“不忽而穷忽而又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麼多变化”。在广州回答青年学生提问时,又说,家庭发生变故后,自己在别人眼裏从“王子”落到了“叫花子”还不如的境遇,“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

  从思想的角度读鲁迅

  全书章节大体以鲁迅人生轨迹为线索,反覆申说的则是鲁迅内心最深处这坚如铁石的情感。从稍懂人事起,鲁迅就陷入处处碰壁的窘境,“无论是十八岁从绍兴去南京,还是二十二岁从南京去日本,也无论是二十九岁从日本回老家,还是三十二岁再次离开绍兴去北京,更无论是四十六岁从北京去厦门,去广州,还是四十七岁从广州去上海,哪一次不是在原来的地方碰了壁,可到新的地方之后,又继续碰壁呢?他不断地夺路而走,却又总是踏入新的穷途,说得严重一点,他的一生,就是在各式的走投无路中苦苦展开的”。通俗地讲,这大概是种“不安全感”,《鲁迅传》不但观察并捕捉到了这一点,而且用充满感情的笔调描摹了出来。鲁迅曾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赠给瞿秋白。《鲁迅传》裏洋溢的也正是同样的情怀。

  由此来看鲁迅批判旧社会时那些著名的比喻,如“铁屋子”“黑色染缸”,又如他创造的那些带有自喻性质的意像“枣树”“过客”“横战”等,以及临终前“一个都不宽恕”的态度,连同“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的告诫,包括他与魏晋知识分子的灵魂对话,甚至他晚年易怒的脾气,我们都可以获得另一种完整的理解。同样,再读鲁迅对“遵命文学”的自嘲,想到《藥》的坟头上的花圈,也能获得深一层的体会。一言以蔽之,《鲁迅传》正是从传主心理情感深处出发,提供了一种关於“鲁迅”的总体性解释。

  读鲁迅的角度很多。王晓明《鲁迅传》“三联版序”说,“这是一本鲁迅的思想传记。一些在别人眼中饶有趣味、值得细细铺排的事情,我从‘思想’的角度来看却觉得意思不大,就都一笔带过,甚至略而不提了;另一些在别的角度上似乎不甚重要、可说可不说的事情,我却盯住不放,即便为此钻进了牛角尖,也不肯退出来”。鲁迅是思想家,这是写入了教科书的论断,但一直存在争论。比如,几乎是最早系统评论鲁迅的《鲁迅批判》(李长之)对此就持反对意见。多年来,在关於鲁迅的评说中,不乏有意无意遮蔽其思想家身份而专事文学技巧的分析或人生轶事的考据的做法。还有论者把鲁迅的作品乃至於其本人视为某种“文本”,在“知人论世”或“文本细读”的旗号下,消解了他恒久的思想力量。

  《鲁迅传》裏说到,“理论”不是思想的唯一或主要表达方式,19世纪俄国最重要的思想,很多也是在小说中得到最有力的表达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因为鲁迅少有长篇的‘哲学’式的思想论述,就觉得他够不上被称为‘思想家’,是一种错觉,鲁迅的许多散文和短篇小说,乃至他的複杂的人格和人生历程,都和他那为数不多的论说性的长文一样,可以被视为表达了他的思想的符号文本和生命载体的。”对此我深表赞同。即便是鲁迅那些针对某事某人而发的短篇杂文,时过境迁之后仍极耐品读。这固与他独特文风带来的形式美感有关,但更重要的还在於其思想性。

  重在考察和分析心理

  有的文学家是以形式或文体的创造让人久久回味的,鲁迅也是“文体家”,但他更是以思想的穿透力给人带来震撼和警醒。即便如此,《鲁迅传》并非鲁迅思想的条块介绍,没有採取“思想家传记”的流俗写法,“思想”在这裏作为一种写作方法或视角而存在。如王晓明在接受《南方都市报》採访时所谈,他的研究重在考察和分析鲁迅生活心理和创作心理的矛盾。因此,我们在书中读到的不是诸如鲁迅文学思想、社会思想、美学思想等呆板分类,而是活泼而连贯的思想线索。正因如此,王晓明的写作既是与传主的思想对谈,也是与作者昨日之我的对话。“修订本”除文字修改外,还有观点的变化。比如,在初版中,鲁迅被归结为“骨子裏还是一个传统的文人,一个‘孔墨和老莊的血缘后代’”,修订后则指出从龚自珍、魏源到严复、章太炎这三代文化人/革命家“不仅通过文字和风潮,还以人身交往直接影响他”,鲁迅更应视为“龚魏和严章”的弟子。这无疑是对传记本身的昇华。

  立足於思想的考察,还撕去了鲁迅身上的某些标籤。书中坦言,鲁迅的思想有着一系列矛盾,而且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某种扭曲和偏颇,但它们是在那个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身上很少看到的,是真正属於鲁迅的。这颗“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奉献於社会的,岂止思想和文章,“他分明是将几乎全部的个人生活,将那些从个人角度展开的对於人生的领略和品尝,统统交了出去”。是的,鲁迅总是在新现的光明背后,看到黑暗的衬底,因而时常陷入绝望,但他又绝不信世上只有黑暗与虚无是真实的,故总抱持着革命者的不甘、勇气和执拗。盲人对光明的坚信,往往更令人动容。鲁迅是明澈的也是艰深的,也是直率的也是複杂的。在我看来,就像习书法者不能间断观碑临帖一样,有志於在文明的秘境探究者或保持精神活力的人,都应把读鲁作为一生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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