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网

大公报电子版
首页 > 艺文 > 文学 > 正文

圣彼得堡铸造厂大街二十四号

2018-06-03 11:21:00大公网 作者:王璞
字号
放大
标准
分享

圣彼得堡铸造厂大街二十四号


我能够料想,你的形象
 
无论在酷暑中,无论在严寒里
 
都不会缩小—恰恰相反
 
在俄罗斯不可重复的前景中放大。
 
—布罗茨基〈波波的葬礼〉
 
我们在清晨时分走上通向铸造厂大街的那条大街—茹科夫斯基大街。在彼得堡,以文学家的名字命名的街道比莫斯科还要多,不止有普希金大街、契诃夫大街、马雅可夫斯基大街、陀斯妥耶夫斯基大街这些响噹噹的名字,还有涅克拉索夫大街、车尔尼雪夫斯基大街等等不那么响噹噹的名字。是呀,就像巴黎到处都是美术博物馆一样,彼得堡到处是文学家大街。让人想到,难怪纳粹德军把它围困了九百多天最后还是无功而退,因为它拥有这些大街。它们是这座城市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精神食粮。
 
茹科夫斯基大街的风貌很平实,一如那位赋予它名字的皇家御用诗人,循规蹈矩,正儿八经,有佳句而无佳篇,一长列平俗的街舖中,间或会冒出一座令人眼前一亮的楼宇,旁边却又是一间看了一千遍也不会留下印象的平俗街舖了。
 
但这是从我们酒店去铸造厂大街的必由之路。现在,我们是要去完成彼得堡之行的最后一个项目,瞻仰布罗茨基故居。
 
先前我已从布罗茨基的〈一间半房子〉里抄下了对其方位的描写:
 
我们搬进这座摩尔式奇观大楼时,那条街已经改名为彼斯捷尔—被处死的十二月党人领袖。不过,它最初是以那座耸立在街道末端的教堂命名的:潘捷列伊蒙教堂大街。那条大街到了末端会猛地绕过那座教堂,奔向丰坦卡河,越过警察桥,把你带进夏园。普希金曾在那段街道居住过,并在给妻子的信中提到:“每天早晨,我都会穿着睡袍和拖鞋,越过那座桥,到夏园散步……”
 
我想他的门牌是十一号,我们的是二十一号,位于街道尽头,再往前就大教堂广场了。然而,由于我们那幢楼位于那条街道与传奇性的铸造厂大街的交叉处,所以我们的邮址是:铸造厂大街二十四号二十八号公寓。
 
我就是被后面这段引文带上这趟俄罗斯之行的,就像当初谢里曼被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关于特洛伊城的描写带去了希腊。我想,既然那位伟大的考古学家一手拿着那本两千年前写就的史诗一手拿着表(因为诗里连从此地到彼地走几分钟都精确写到了)挖出了那座埋藏了两千年的古城,为什么我就不能拿着这篇二十多年前写出的文章走到那座尚在地面的大楼旁呢?“与其相信官家史书,不如相信文学作品。”不止一位历史学家如是说。
 
清晨的冷风拂在脸上,我一手拿着抄有上述那段话的纸片,一手拿着下载有谷歌导航图的手机,顺利走到了铸造厂大街。老实说,我对布罗茨基给这条街安上的形容词并不太理解,他说它是“传奇的”,不错,这条大街是比较古老,有五百多年历史了;它的长度也很可观,起自于涅瓦大街,一直延伸到涅瓦河铸造桥边的那座古老的铸造厂。据说大街上有好几座著名古建筑,不过大概只有彼得堡土生土长的居民才慬得欣赏它们吧,作为一名外国文学发烧友,我倒是觉得布罗茨基故居大厦才当得起这一形容。
 
不说别的,单是其外形,在怪异之城彼得堡也曾蔚为奇观。上个世纪初,大厦落成时,彼得堡居民们扶老携幼跑来围观。布罗茨基的恩师阿赫玛托娃也在这些围观者中。时为幼童的她,跟她爸妈一道坐着马车跑来看热闹。大厦后来住过的名人也不胜枚举,布罗茨基家所住的那个大套间,便曾是另一对大诗人,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皮乌斯夫妇的故居,那位脾气火爆的女诗人曾在其中一个窗口喝骂正在打砸抢的革命大兵,好几本文学回忆录都曾提到这一著名的“反革命事件”。
 
可我们找到那座大楼却着实费了些气力。岁月消融了它的怪异,在一群颜色和形状都向它看齐的大楼中泯然众楼矣。而且它的门牌码也改了,就跟这个反覆改名的城市一样,它又改回为彼斯捷尔大街二十一号。而不是铸造厂大街二十四号了。我们在彼斯捷尔大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找不到二十四号。
 
无奈地站在街口上,我突然想起来诗人的回忆文章里还有另外一句话:“它(那座大楼)同时面对着三条街和一座教堂。”心中顿时一亮,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抬头朝眼前这座位于街角的灰色大厦一打量,这不就是它吗!一切都对上了:同时面对着三条大街,铸造厂大街、上彼斯捷尔大街和下彼斯捷尔大街,而在大厦前方,下彼斯捷尔大街尽处,一座大教堂的尖顶闪现在清晨淡蓝色的天空中。
 
走到楼前细看,大楼上果真嵌有一面石雕像,而石雕像下面刻着的那个名字,正是约瑟夫?阿列克山大洛维奇?布罗茨基。下面还有一段说明:“从一九五五至一九七二年,诗人住在这座大楼里”。
 
这一说明肯定有问题,因为我分明记得,〈一间半房子〉中有这么句话:“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某个寒冷黑暗的晚上,在战争期间和战争刚结束之后,我和母亲的十六平方小房子里……”
 
那就是说,至少从一九四八年起这家人就住在这儿了。那为什么他们要在年期上作手脚?说是诗人一九五五年才住到这里,是否想掩盖那一让全世界笑掉大牙的闹剧:给一名诗人安上“寄生虫”的罪名,然后把他驱逐出境?不得而知。我们确切知道的是,布罗茨基从此没再回过他的祖国,更没回到这座大厦。即算后来苏联解体,列宁格勒去掉了他憎恶的那个城名,又变回彼得堡之后,他也拒绝回来。回忆的距离还是越远越好。
 
我注视着雕像旁边墙缝里的花束。一共四束,两束已经枯萎,两束正在枯萎。这么高,那些“布粉”是怎么把花插上去的呢?
 
我们没去旁边的布罗茨基博物馆,一来太早它没开门,二来本来就无此一打算。
 
倒是颇花了些力气寻找彼斯捷尔大街十一号、那传说中的普希金故居。我们发现,钉着十一号门牌的门楼是一家商业楼,门口并没有普希金故居的标牌。可我坚信这就是俄罗斯众多普希金故居中的一个。因为它完全符合上面那段引文中的描写。站在门口,正好可以望到对面那座古老教堂。为了进一步验证它的真实,我们决定依照那一描写把普希金每天去夏园的路走一遭。
 
清晨的雾在悄然消散,大街上依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果然是一条可以穿着睡衣和拖鞋漫步的路呀,它像梦一样地朝那座教堂荡去,而接着,像梦一样地,就幻现出了那条河。在两岸树影的荫庇下,它不动声色地闪着白光。而横跨在河上、顺理成章地在前方迎候着我们的,不就是那道叫作警察桥的石桥吗!简直就像一场穿越剧,越过一百多年的时光,我看见了那位诗人向他新娘描述过的风景:“青春的朝雾轻轻飘来,曳走我们少年的迷狂……”啊,橡树!啊,树林!啊,林荫路!难道眼前这一片向天边伸展而去的碧绿,就是夏园?
 
然而,如同一场美梦,总是在它眼看就要成真的时候,到了梦醒时分。夏园的绿野仙踪伸向天边,然而,眼前却是一道关闭得紧紧的大铁门。我呆立在铁门后,瞠目结舌,这是做梦吧?诗里歌里的夏园,一半天堂一半圣地的夏园,竟然以这种方式突现在我的眼前。
 
一名门卫打扮的汉子顺着侧边的铁栅栏走了过来。还以为他是来给我们开门的,他呢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径直向另外一道铁门走去。一辆大卡车停在门外。只听得匡噹匡噹一阵响,门开了;卡车轰轰轰开进去,然后又匡噹匡噹一阵响,门关上了。
 
铸造厂大街旅游攻略:这条大街绝对不会列为旅行团景点,但绝对值得一游。它是彼得堡最古老的大街之一,建于一七三八年。大街的一端是涅瓦大街,另一端是彼得堡最古老的工厂之一,涅瓦河畔铸造厂。大街上不但有布罗茨基故居和涅克拉索夫博物馆,旁边以文学家命名的街道就有好几条:契诃夫街车尔尼雪夫斯基街、马雅可夫斯基街、和茹科夫斯基街。街上不乏古建筑和古教堂,咖啡座和饭店也不少。最好的是,大街上行人稀疏,比涅瓦大街安静多了。交通也很方便,多条巴士有此一站,从地铁马雅可夫斯基站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站均可抵达。
 
王璞——香港著名作家,著有《女人的故事》、《嘉年华会》、《送父亲回故乡》、《项美丽在上海》、《我爸爸是好人》、《猫部落》、《红房子灰房子》等小说集。
责任编辑:

相关内容

点击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