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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读的精神\吴捷

2018-07-08 03: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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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就被师长提醒:保护视力,不要躺着看书!时光荏苒,到如今人人一部手机的时代,又有医生、学者警告全民:不要在床上看手机!可见人性难移。舒服不过倒着,读书又是雅事,躺着读书自古就有。梁元帝萧绎在《金楼子》自序中回忆小时“卧读有时至晓,率以为常”。他少年即患眼疾,终眇一目(某妃子以“半面妆”嘲笑他),不知是否与卧读有关。白居易、韩偓等唐代诗人都写过自己卧读,但如何读法(仰卧举书而观?俯卧置书於枕上?侧卧持书?挂书而读?),都语焉不详。元朝陆友《研北杂誌》载曹操作“欹案”以卧读,周邦彦称之“倚书床”,想来是矮几、躺椅一类的,可半靠在上面读书。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为能躺着看书,做了个“卧读书架”,还写赋记之。此物不见其他文献记载,或为杨炯独创。扬之水在其《文房小品一束》中引杨炯《卧读书架赋》若干行,认为“卧读书架”即日本正仓院所藏“紫檀金银绘书几”,立柱上的展书架与杨赋中的描绘若合符契;并附两帧紫檀金银绘书几的图片,堂而皇之註为“卧读书架”。扬女士擅长名物考证,此处却拉到篮裏就是菜,结论不严谨。杨炯说他的书架“两足山立,双鈎月生”,而正仓院的书几只有一足而无鈎,四个镀金铜环怎麼都看不出像月牙形。其实,2012年奈良国立博物馆一年一度的“正仓院展”曾展出过那件书几,展览图录称之“书见台”(即看书用的台子或架子),并推测是正座(即跪坐)时读卷轴用。其高58厘米,可以说是较适宜人跪坐时阅读的高度。若用於卧读,不知高度如何调节?且只有一足,只能置於榻边,人侧卧引颈而读,那姿势想必不大舒服。正仓院图录又云,近年在敦煌莫高窟盛唐时期壁画中发现不少与本品形态类似的台子,用於展开手持经卷;有人指出,壁画中的那些台子与唐代文献中时常出现的“经架”是相当的。基於此说,图录推测这件“紫檀金银绘书几”可能是用於佛教仪式的。

  扬女士失误,一些纸媒、网站和作家则照抄之。但杨炯的“卧读书架”究竟长什麼样,他的赋中虚写多,实写少。可以肯定的是:书架是木製,由名匠精工细作而成;有两条腿(支架),其上的架子呈长方形,有两个月牙形的弯鈎,可以展卷也可以“挂”书(具体不详);比较轻巧,可随意推远拉近;最大的好处是“不劳於手,无费於目”—世上还有这等好事?杨炯的幽默藏在一本正经的论述中。赋的开头提到,学者文人有以爱书若狂闻名,也有因爱白日高卧而受诟病(最冤的就是白天睡大觉,被孔夫子骂成朽木粪墙的宰予)。他製此卧读书架的初衷,就是消除“诗书”和“枕席”之间的矛盾,既不耽误儒家传经、力学的大业,也不必放弃个人的喜好。最有趣的是“股因兹而罢刺”一句。战国人苏秦潦倒困顿,发奋读书,累得打瞌睡,醒来後骂自己不争气,拿起锥子刺破大腿以自警。为什麼有了卧读书架後就不必像苏秦那样刺股了?因为躺着读书太舒服了,可以一直读下去,不会产生倦意?或者读书读到打瞌睡时可以自然而然睡过去,反正已经躺在床上了?细思其意时,能感到杨炯的窃笑。

  不过杨炯的书架在後世出名,是因後世人反对卧读,理由是姿势不对。明朝薛岗《大爵堂笔馀》说“坐则神奋,卧则神驰”,提到曹操的欹案和杨炯的卧读书架,说“今之对书而睡者可效之”。今人邓拓在《燕山夜话》的《读书也要讲“姿势”》一文中还提到曹、杨二位,说读书和写作必须拿出真精神来;躺着看书因为姿势不正确,最好别读重要的书籍。不过邓拓对杨炯网开一面,说杨少时以神童名(杨炯九岁举神童,被宣入朝待诏),卧读乃是其异於常人之处之一。也有同情卧读的人。俞樾《茶香室丛抄》也提到曹、杨,说“余谓卧读最妙,余老病喜卧而不能废读,欲效其制,惜未得”。鲁迅1935年病後想躺着看閒书,“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像两隻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只得放下,去找较轻的线装书来读。

  杨炯的时代还没有印刷术也没有线装书,他读的是手抄本,可能是几页散纸,也可能是装订好了的卷轴。他的卧读书架和曹操的欹案都失传了。後人只顾论其卧读的姿势和书架本身,其实都没领会《卧读书架赋》的主旨。杨炯不是为了描绘、炫耀那个书架,也谈不上提倡卧读。他在赋中说自己“幽独而多閒”,正是“聊逍遥以宴息”之时,切合潜龙勿用的“卧”的姿势。想来彼时不甚得志,心情有些低落。但他赋卧读书架以人格,藉以自宽、自勉,愿自己虽幽居独处却能卷能舒,不忘勤读圣贤之书,不失贤者隐士之节、方正之德,立志披阅万卷而济笔海、骋文囿。这又是“读”的精神。虽卧而不懈怠、不辍读、不改志,乃製此书架、作此赋。不过,这个主题藏得很深,藏在骈文的虚写和用典裏,一千三百多年来,能解码的人好像没有几个。

  近世乃至於今,各种读书架、读书台造了不少。日本的“见台”约在室町时代(十四到十六世纪)定型,今东京博物馆藏有桃山时期(十六世纪末)的“秋草莳绘见台”(莳绘是一种漆工艺技法)和江户初期的“和歌浦莳绘见台”,除用於读书外,谣曲、淨琉璃(木偶戏)等伴奏时也可承载乐谱。康熙末年出使琉球的徐葆光所作《中山传信录》记载了琉球的一种读书架:“如镜架,着小座,高半尺许,席地坐用之。”如今,中国、日本、美国的网站上都有木、竹、金属、塑胶製的读书架卖,放在写字台上,不必捧书而读。也有立於沙发、床或者“风吕”(日式桶状澡盆)旁边,将书或手机夹住并伸到人面前来的读书架。有了它,坐着、躺着、泡着澡的时候都能看书或上网,“不劳於手”是肯定的,“无费於目”嘛可有些难说。人性不改,古今一心,为了舒舒服服读书,折腾出不少好玩的东西来。不过,今人卧读或者卧看手机时,几人有一千三百多年前杨炯那幽独中发奋自励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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