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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林中空地─托尔斯泰莊园记事\黄虹坚

2018-09-09 03:16:39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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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莊园裏巧遇当地居民集会

  “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那样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茨威格

  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我心中,一直如“神”般存在。

  前几年有个国际机构在一百多位第一线的作家中做过调查,有七八成人把列夫托尔斯泰放在推崇作家的榜首。

  “托翁”是对他的尊称。

  中学时看过据托翁《复活》改编的黑白电影,自此迷恋上他的作品。托翁写过四部长篇小说,按写作年份排序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琳娜》、《复活》、《哈吉穆拉特》。除了写高加索农民起义的《哈吉穆拉特》较为人陌生,其他三部都是读者珍爱的。

  托翁早年已写过《童年》、《少年》、《青年》三部曲,但通常都认为,《战争与和平》才是他落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以俄国一八一二年抗击法国拿破仑入侵莫斯科的宏大历史为背景,书写了俄国人口中的“第一次卫国战争”。小说中出现了入侵者拿破仑和抗击者俄国将领库图佐夫的形象,那种驾驭重大历史题材的从容不迫,那种以微见著的文学功力,特别是对俄罗斯性格的全方位体现,令人折服,也令他在文学高峰稳佔一席。《安娜.卡列琳娜》所塑造的安娜及其人生悲剧,是人们反覆嚼味、常读常新的故事。到写《复活》时,托翁已近晚年,经过一生苦苦求索,他反对暴力革命,把社会进步和消灭罪恶的希望寄讬在宗教与个人的道德自我完成。《复活》中青年浪子聂赫留朵夫,人到中年时人性、灵魂全面复活,他是托翁晚年思想的化身。

  托翁的人生也充满了故事。上天让他含着金钥匙出生,承继父母福荫拥有了领地、莊园和农奴。他也像许多纨绔子弟,有过不羁的青年时代,退过学,当过兵,酗过酒,赌过钱,迷恋过性,得过性病。托翁前半生不像普希金,虽富贵但有个给他带来死亡悲剧的妻子;也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终生都在囚禁、债务、疾病和贫困中担惊受怕。托翁那时健康、富裕,难得的是娶了一个长袖善舞的女强人索菲娅,替他管理了莊园事务,保证了他心无旁骛的写作。只是,托翁一直未放弃社会改革的探究。他年轻时探索改革农奴制度;到年老时,声明放弃版权和财产。这引起了索菲娅强烈的怨忿,可以想像她的内心裏会有这麼一段独白:“是我替你生儿育女,管理莊园,协助你的写作,《战争与和平》我就为你誊过六遍,你才能翘着二郎腿喝着咖啡写你的书!现在倒好,要把财产和我呕心呖血赚来的一切就地尽清,没门儿!”於是夫妻争吵、分居、冷战、互相厌烦。托翁的日记频繁出现了“痛苦”、“地狱”的字眼。最后二人彼此防备,乃至感情破裂。最有力的证据是,托翁出走高加索的决定,首先告知的,是家庭医生和小女儿,却瞒着索菲娅。

  托翁本来是个莊园“宅男”。决意出走,是为了给心灵找一个安放的家园。他始终强烈地关心社会改造,为农民办过学校,写过信建议沙皇尼古拉二世放弃统治,受到过不同政见者的攻讦或规劝,最后俄国宗教院还因他上书沙皇宣布开除了他的教籍。面对这一切,可以想像托翁经历过的内心煎熬。最后,他选择割断与贵族的社交,回到自小熟悉和热爱的莊园,一个在他心中充满了阳光和温暖的地方,像农民一样粗衣淡食,耕田种地,过起了现在视为最时尚的清简生活。但其时他与索菲娅的关係已势如水火,精神深陷挣扎。他回归的莊园,也不是可令他心静的绿洲了。

  托翁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有的文字写得绘声绘色:索菲娅担心托翁遗嘱对她不利,深夜到书房翻找文件。不料纸张的“窸窣”声惊醒了睡在旁屋的托翁,他忍无可忍,决意马上动身出走。

  后面的故事未免带点悲凉。托翁以八十二岁的老身仓皇离家,躲避着索菲娅的追踪,在十一月的寒冬裏因风寒得了肺炎,在一个小火车站挣扎七天后离世。索菲娅在他弥留前赶到,亲吻了他的前额求他宽恕。这个细节为托翁的结局留下了一丝温暖。他留给众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是:“世上有千百万人在受苦,为什麼你们只想到我一个!”

  在我心中,托翁就是个大写的人,向托尔斯泰致敬一直是我的宿愿。我的俄罗斯自由行其中一站,便是到莊园向托尔斯泰致敬。

  一直都以为托尔斯泰莊园就在莫斯科附近,实际上它在莫斯科西北二百公里的图拉市雅斯纳亚波良纳镇。从莫斯科坐约三小时的火车到图拉,还要坐一程约半个小时的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来回索价一千卢布,约是一百五十港元。他脸上有着深刻的纹路,让人想起了手足胼胝的劳作者。他显然以图拉为荣,不管我们懂不懂俄语,一路上指着各种建筑物热情介绍。路过一处摆着几辆坦克的纪念馆门口,司机分外激动地哗拉哗拉。我猜想这可能有关他们的第二次卫国战争,不由得哼起一首会唱的《三个坦克手之歌》:“这是一首鼓励战士的军歌,叙述怎样陷阵衝锋……”才唱出第一句,司机就接唱了下句。就这样他唱俄文我唱中文地唱完了全曲。我们相视而笑,邂逅的这一刻实在难以解释。

  托尔斯泰莊园未见到想像的莊重雍容,但大门口直径二米多的绿顶白身圆柱颇显特色。两柱间的绿色栏杆上,挂满了各种小生意的广告。

  莊园门票是四百卢布。进去左边是一口绿树环抱的湖,水色清澈,浮萍遊蕩,显得秀丽妩媚。这大概是托翁作品中写到的“湖”的原型。

  进莊园的路二三百米长,是沙泥路,左边有两行茁壮的小白桦树,这是俄罗斯常见到的一种树。五月的小白桦,枝叶正长得抖擞。路往左边一拐,大片草地出现。俏丽的小黄花在绿草中探头探脑,排列整齐的苹果树长势正旺,翻出了黑色泥土的农地正等着播种,几头花牛在草地上悠然地吃草散步。草地前是一座气派的白墙绿顶大宅。我们原以为那就是托翁旧居,后才知道它属於别的家族。托翁的旧居及纪念馆,在前面绿林深处。

  从大宅右边的路往裏走百米,见到了一座两层小楼,也是白墙绿顶,这是托翁纪念馆,称为二号楼。从这座楼往右拐三四十米,便见到一号楼。它比二号楼的面积大,正面墙有大小十一扇窗,楼下有个两个带蓬的白色阳台。建筑物看去已有点残旧。

  这就是托尔斯泰旧居,是他前后住了六十年的地方。他在这裏完成了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

  进门要穿上鞋套,严禁照相。

  从不太宽阔的门口进去,是个小门厅,摆着书柜。据说这裏的藏书连二楼的共二万余册,其中有屠格涅夫、罗曼.罗兰、高尔基亲笔签名奉送的著作。往左走是木楼梯,楼梯左边是衣帽间,右边是托尔斯泰的工作室兼睡房,但那儿没有开放。

  走上二楼,迎面是个大厅,中间摆着条形餐桌,桌上铺着白色桌布,四周摆着坐椅、烛台,两边角落各放着一尊白色塑像。墙上挂着列宾的托尔斯泰油画像和他女儿及夫人的画像。大厅一角布置成会客的格局,托翁曾在此接待作家。

  今天看来,这种家居摆设风格樸实。这或与托翁对贵族生活的厌恶不无关係。

  从饭厅往左走,是一条临窗大通道,墙那边隔开了几个开放的区间。从傢具看,分别担任着会客、家人聚会、写作、阅读的功能。这裏有托尔斯泰的另一个工作间,那儿墙上挂着托翁书桌前的黑白照,还有放书的几层木架。最末一间是个清洁室,盆架上放着脸盆和一把白陶瓷大茶壶。据说托翁疲累时,便从大茶壶裏倒水洗脸。另外还挂着托翁的工作服,那是一件类似医生袍的白大挂,已被岁月染成了浅灰。从清洁间出去,又是一个小休息间。

  二号楼展出了托翁用过的实物,有的格局与一号楼重叠。在这裏我们见到了一号楼未开放的托翁工作室兼睡房,他是在这儿写完《战争与和平》的。房间有口衣柜,也有会客的一角。窄小的单人木床靠墙,床上用品简樸。屋子裏还有张写字桌,上面本该有托翁用过的文具,但那天没有见到。

  在二楼见到了索菲娅的卧室,单人铁床也是小小的,铺着索菲娅亲手鈎织的网花床罩,那花式红白相间,很是精美大方。以此推断,索菲娅该是名女红高手,也不难想像她能把托翁放任不管的莊园管理得头头是道。

  索菲娅和托翁的单人床不知为什麼令我有点神伤。

  遗憾的是这个中国遊客人来人往的地方,竟无一份中、英文说明。儘管工作人员能意会中国人对莊园的厚爱,七情上脸热情地用俄语解说,但只是鸡同鸭讲。

  走出二号楼,我们往左边一条林荫小路走去,寻找托翁的墓地。路边都是幽深的林木绿草,清新充沛的空气自动沁入肺腑。在那儿我们见到了俄罗斯作家擅长表现的俄罗斯田园风光,他们笔下的小矢菊和知更鸟彷彿随时跃动眼前。

  终於在一处林木葳蕤、深长静谧的峡谷口,见到了托尔斯泰墓地。

  索菲娅按托翁的意愿,把他的遗体运回莊园安葬。

  墓穴是一长方形土丘,上面披挂着绿草,四周约三十平米的空地刚冒出茸茸绿意,周边用半圆形的细枝条环环相接,造成一道低矮的护栏。所有的描绘在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文字面前都显得无力。他说:这是“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

  然而这裏躺着的却是一个誉满天下的大文豪,一个天才,一个终生牵挂着俄罗斯土地和农民的思想家。也是很多人心目中文学的“神”。

  我们虔诚地向墓地三鞠躬,为伟大的生平,为平凡的落幕。

  在莊园我们巧遇了一场当地居民的集会。他们都穿着俄罗斯民族服装,围成一大圈轮流表演节目。我们去时,有几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在演唱,她们的嗓子平直,还带点嘶哑,但唱得极其卖力,一支接一支。八个小姑娘在旁等得心焦,躲到树荫下。她们头紮小红花头巾,身着鲜艳的俄罗斯少女服,红润的脸蛋尤显健康可爱。她们的年龄约是六七岁到十二三岁,恍如精緻的套娃。小姑娘们非常友善,看到我们举起相机,马上露出笑容配合。

  这很可能是托翁终生关爱的农奴的后代。

  雅斯纳亚波良纳译成中文是“明亮的林中空地”,我们见证了它的美丽,想像着托翁在小路、湖畔、草地、林子裏散步,思索,在黑土上拉牛犁地,恍觉他的灵魂仍在这片俄罗斯土地上遊走。

  五月阳光明媚,我们对托翁的情感添了一份温暖。

  正如歌德评价“莎士比亚是说不完的”一样,对於文学,对於粉丝,托翁的作品、思想和他的人生故事,都永远可切入新的评说。

  托尔斯泰同样也是说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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