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叶至善著《父亲长长的一生》（四川文艺出版社，二○一五年八月）

　　广州，不经意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书店。千真万确，置身於美好书店中，感到失而复得，惊喜连连。

　　目前，网上购买图书几乎不可避免。《父亲长长的一生》（著名编辑出版家叶至善先生以编年体形式，描写叶圣陶一生事迹），香港公共图书馆没有这书；李娟《记一忘三二》，最近出版的，却两番在深圳的书店扑个空。不久，看了《三午的诗》（叶三午，叶绍钧孙子，英年早逝，妹妹叶小沫编选哥哥三午一百首抒情诗出版）介绍，就马上在网上订书了。可是，三本书分三回收到，一共接了三通收件通知电话，还不止，《父亲长长的一生》包裹，打开一看，竟然是什麼朗诵训练教程上下册，简直让人啼笑皆非。儘管这般，网购之迅速便利，仍然无法否定。并且，不单给自己买书，一念之起，哪个地方哪个朋友，都可以及时把书寄去。

　　书店，渐行渐远了吗？

　　没想到，走进天河路一二三号的广州购书中心，似乎又重新感到，书店，的确是个老朋友，应该不时探望一下。老朋友，实在不应该轻易忘了。前边是书，后边还是书，满满当当的书中，不知有没有《父亲长长的一生》？按两年前的记忆去一个旮旯找电脑搜书，书店员殷勤笑说，可以用微信啊。虽然没有搜到这书，可打从心裏讚美，真进步哪。书店中特设“铿锵点书台”，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和其他指定的书，八折优惠，很醒目的销售手法。再仔细看看，不但有台港繁体版书，还有不少外文原文书。再看看好书分享墙，五颜六色的彩纸，一张张都写着各种各样的阅读心声，有一条是——“读书，遇见更好的自己”，只凭这一句，顷刻间，多少多少个博尔赫斯、朱天文的知音人，天涯若比邻。

　　广州购书中心大楼的外墙上，仍然嵌着“新华书店”四字，可以说，这家国营老书店从裏到外，彻彻底底脱胎换骨。这又不得不说说七月底闯入青岛栈桥书店的那份惊喜。也是隶属於新华书店集团，这家书店，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等待着读者挑选一个书中片断站在小舞台上朗诵分享。每每想起那家书店，耳际就泛起朗朗书声。读和写，多麼寂寞多麼孤单的事，书店裏一方小小空间，让作者和读者与众同乐，多麼珍贵多麼温馨。

　　为一座城市点燃一盏深夜的灯—广州，有这麼掷地有声的书店口号。走进1200bookshop天河北店，这裏不打烊，时时刻刻皆可浸润书中。甫进大门，玻璃柜子裏展示一本本作家签名书。骆以军《月球姓氏》上签写的是：“To 1200bookshop：愿美好。”廖信忠在《我们台湾这些年》签写：“1200书店惠存。”中译本《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一九八零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荷兰学者柯雷用中文和英语签名，写着：“to 1200bookshop！”为一家书店签赠，是多麼可爱的拟人修辞。

　　书店裏边，除了找书看书，各种小布置意趣十足，图书分类的手写粗笔黑字一律写在瓦通纸上。“大众文学”这张，黏在空酒瓶上，彷彿酒标，左边的酒瓶空了，右边，仍然是空的。艺术类图书纸块上写的字句是：“关於艺术，一切热情都源於单纯的喜爱……”生活类图书纸块上，很用心的写着：“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都值得被认真对待”，而且还生动地勾勒了猫头鹰和顶着三角形罩子的灯。抬头望，从天花板上垂挂下一块水松木板，念着上面大大小小的印刷体字句：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普鲁斯特

　　不知不觉，内心写下这样的字句—浸泡书室中，斟一杯满满的幸福美好。

　　这是诚心诚意款客的书店，提供自助取水，桌子上摆着单耳陶杯和盛着柠檬水的玻璃瓶。除了卖新书，也收购旧书，卖旧书，让书和人都找到归宿。更加彻底想不到的是，店裏放置沙发接待背包客。想做沙发客的，得先向书店申请，说明理由。得到许可，儘管与书同寤同寐。

　　不知是寤是寐，其间，悠然神往曾经的北新书屋。鲁迅先生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抵广州，直到九月廿七日坐船离开到上海。先生的广州时期，屈指可数，仅仅八个月零九天，而北新书屋，亏本经营，是年三月开店，五月结业。在文明路的鲁迅纪念馆中，顺序参观，最后站在一溜黑泥砖壁前。墙上两侧各有一盏戴黑帽子的小灯，右侧有门牌号码和绿色信箱，中间是白色粗水泥门框，上面嵌着一块横木匾，写着“北新书屋”四字。这爿“书屋”安安静静的，红木书柜整整齐齐摆着先生和其他现代文学作家的各种著作，墙上有许多苍劲有力的木刻画（仿真作品），黑板上写着字，彷彿彷彿，先生刚刚才在这裏讲课，四面，恳切的声音迴荡，“广州的文坛太寂寞”。正是有感於此，先生在中山大学附近的芳草街四十四号，筹办北新书屋，专售文艺书刊。

　　山上正义《谈鲁迅》有这麼一段话：“当我问到先生对广州的看法时，鲁迅回答说：‘广州的学生和青年都把革命遊戏化了，正受着过分的娇宠，使人感觉不到真挚和严肃。……在广州，儘管有绝叫，有怒吼，但是没有思索。儘管有喜悦，有兴奋，但是没有悲哀。没有悲哀和思索的地方，就不会有文学……’”

　　背包客醒来，从瘦瘦窄窄的沙发上坐起身来，触目无不是书，精神为之一振，仔细思索，哪本书上看过这麼犀利的字句：没有悲哀和思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