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天龙八部》第三十三回“奈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水墨画(董培新二○○五年绘)/香港文化博物馆供图
金庸武侠小说广受欢迎,大家只消翻开首页,就很容易深受吸引,爱不释手。箇中因素,固然很多,例如作者想像丰富、铺排有序、情节紧扣、勾画入微、招式繁多、行文流丽、用词精妥,而人物说白莫不贴合身份。当然,书内所弘扬者,尽是侠骨英风;所彰显者,全属正气丹心。/杜 明
不过,当大家陶醉於剧情或代入於人物时,有没有察觉到作者原来用了很多小说技巧,而当中不少是西方小说技巧?本文篇幅有限,断无可能全面铺陈,只得酌选《天龙八部》及《笑傲江湖》两书,摭谈当中所用的技巧,特别是常见於西洋小说的技巧。
我国古典小说素不重开局,往往只管开门见山,平铺直叙,目的是要看官马上入局。反观西洋小说,很讲究开局,由细小处渐次引进大局;甚至巧用悬疑手法(suspense),引读者入局。《天龙》与《笑傲》,儘管开局截然不同,各有精奇,但同样引人入胜。
以悬疑惊慄引读者入局
《天龙》是以三位男主角之一的段誉及其所处的大理作为开端。故事先叙述这位贵为镇南王之子的戆直书生,爱文恶武,反对学习家传武功,因而离家閒蕩,无意间走进无量山而得奇遇。后来吐蕃国师大明轮法王鸠摩智来到大理天龙寺,夺取众所垂涎的“六脉神剑”剑谱。段誉为了保护伯父保定皇帝,使出糊涂学来而时有时无的神剑绝技,痛击鸠摩智。怎料后来被对方智擒而带到姑苏。读者於此才知,先前的大理,只不过是序幕,而真正的故事,亦即万千的江湖恩怨和无数的武林是非,才逐一揭开。这就是从细小处渐次引进大局的有效手法。金庸的其他小说例如《射鵰英雄传》,也是由小进大。
《笑傲》基本上也是如此。不过,金庸很明显同时採用了英国自十八世纪中叶开始流行的惊慄小说(Gothic Novel)内常见的悬疑手法,作为开局。话说福州福威镖局总镖头林远图子承父业,本来营运有道,而且人缘广结,绿林各方莫不赏脸几分,以致生意兴隆,上下安康,讵料横祸突来,不知哪方仇家,竟然在镖局门外画线,明言谁敢越线外出,必死无疑。有些镖师不理恐吓,冒险越线,结果一一被杀,而且死得怪异。整个镖局,尽陷恐慌。开局至此,悬疑效果尽达,惊慄气氛满布。金庸就是以这种悬疑诡异的手法,引读者入局。试问读者又怎会捨得放下不追呢?这种悬疑感觉要待至青城派师徒一众出现后才消除。不过,从小说功能而言,青城派只不过是一个过渡,负责带出“辟邪剑谱”之事及随后的华山派。及至华山师徒岳不群与令狐冲出现后,真正的故事才开始。
善用侧写为人物铺垫
传统章回小说勾画人物时,惯用直描。此举好处在於直截了当,一股脑儿把资讯传给读者。这种手法其实源於中华民族“明是非、辨忠奸”的核心价值观。小说如是,戏曲亦复如是。传统小说断不会在某人物究竟是忠是奸、是正是邪而兜圈。不过,直描的弊点在於扼杀想像空间、削弱凝聚能力。如果转用侧写,为人物加以铺垫,读者就可以凭藉他人描述而有空间推想,究竟那位还没出场的人物,真的一如人家口中的描述,抑或自己另有表述?这种手法无疑是邀请读者参与其事,大幅提升作者与读者的互动。
试看《笑傲》的令狐冲,人还没出场,读者就从他一众师弟及师妹的谈论,特别是独个儿把“青城四秀(兽)”打得落花流水的壮举,就粗知这位大师哥的性格为人。不待他出场,读者已经有个梗概了。又例如《天龙》的慕容复,透过他的家臣言行,读者很热切期待正主儿出现,急睹这位公子的颜宇仪容、风度气派。当然,要不是先前透过侧写而给予慕容复大量的铺垫,又怎可以当后来出现名不副实、货不对办的情况时,产生了如此偌大的落差效果呢?此外,段誉在无量山得睹“神仙姐姐”芳容,也为后来出场的王语嫣铺垫,更为段誉迷恋王语嫣提供理据。
但凡小说,由於人物众多,作者大可在人物之间运用比较、对照以及烘托等技巧。此等技巧,章回小说也有。《西遊记》裏的四师徒,不就是有强烈的对照、鲜明的比较吗?不过,西方小说的採用程度,毕竟远远超逾,而金庸在《天龙》和《笑傲》,亦仿效西方,广为採用。
大幅运用比较对照烘托
先看《天龙》,书内既然有“北乔峰,南慕容”之称,两者当然就是比较,是乔峰英风侠骨、磊落大方与慕容复为图复国称帝而逐步显露肮髒卑劣的极端比较;慕容复为图霸业而对表妹王语嫣不领情的态度,与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不仅是情的比较,也是人性的对照;段正淳到处留情、从不专一,与段誉独锺一人,也是人在用情方面的比较;相对於乔峰与慕容复,乔峰与段誉的结拜之情,也是一种比较,是至刚至坚之性与至真至善之情的比较。是否记得,当段誉趋前向义兄乔峰介绍虚竹时,说道这位和尚是乔峰的结拜三弟。乔峰默然一笑,暗忖义弟真傻,幹嘛自己跟人家结拜,也把我拜进去?不过,乔峰的反应,断非嫌弃不悦,而是诚然接纳。乔、段的两极性情,於此尽融为一。
书内其他次要角色,例如大理段氏家臣、姑苏慕容家臣、四大恶人等等,他们之间何尝不是比较对照?家臣之於主子,何尝不是烘托?同样情况,段正淳的多位娇娃,彼此既是对照,亦为情人段正淳烘托。
再看《笑傲》,道貌岸然的岳不群与桀骜不驯的令狐冲,固然是霄壤的对照;心机缜密、阴险难料的华山掌门与空负武功、徒有霸气而算敌失策的左冷禅,也是强烈对照;歹心收徒的岳不群与假意拜师的林平之,可说是明澈的比较;刻意经营、假意为善的岳不群,与视徒若子、以义为先的宁中则,两夫妻不也是堪堪的对照?相对於丈夫,宁女侠才是真侠;失却教主之位而急於追复尊荣的任我行,与既夺宝座但少理教务而另有癖好的东方不败,何尝不是常性已失的比较?另一方面,令狐冲对小师妹的真情,与林平之对娇妻的假意,更是叫人心疼的对照。再者,人虽疏狂但大义之前绝不苟且的令狐冲,与正派人士急欲诛之的淫贼田伯光,原来也是一种对照,而彼此的醇醪之交,也叫我们看得拍案。美酒当前,两人可以把盏妙论,但大义之前,令狐冲寸步不让。可曾想过,田与令狐的美酒之交,与上一代魔教长老曲阳与名门正派刘正风的琴曲之交,不正是一前一后遥遥呼应吗?
此等常见於西方小说的手法,金庸大为採用,而且运用得宜。如此一来,直描之弊,便可避却。
以希腊悲剧英雄塑乔峰
除了西方小说技巧,金庸更以古希腊悲剧英雄(tragic hero)的模式塑造乔峰。根据古希腊悲剧,英雄必须地位尊贵、才能卓越、受人敬重,但不幸性格上具有某种足以导致自身堕落甚至死亡的“悲剧瑕疵”(tragic flaw)。诸剧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King Oedipus(现今大多将之音译为俄狄浦斯王,意译是“足肿王”)。命运播弄,他在毫不知情下杀父娶母,并且做了新君。及至他应允国民着手追查旧君王死因,才赫然发现自己竟是杀死旧君王也即是他生父的兇手。真相的结果,原来就是自己。他悲恸之余,自毁双目,然后自我放逐。
乔峰贵为丐帮帮主,武功盖世,武林地位崇高。怎料传言四起,说他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在汉胡不两立的情势下,他为求清白,不得不追寻自己的身世,而多番周折后,竟然发觉自己真的是契丹人。聚贤莊一役,他更被迫自绝於汉土。自我放逐期间,巧遇辽王耶律洪基,并且由於保驾有功,深得辽王器重。可惜在规劝对方切勿向宋朝用兵时,惹怒了耶律洪基,继而遭受囚禁。儘管义弟段誉和虚竹前来营救而乔峰理应可以脱险,但他为表忠君,宁愿殉国,而不作逃遁隐世之想。其实,他不能不死。聚贤莊的血腥杀戮,他罪深难绾,懊悔不已。或许,他在聚贤莊被迫疯了而大开杀戒,就是这位英雄的tragic flaw(悲剧瑕疵)。除了这个可以理解同情的瑕疵,他绝对是至刚至勇、大义凛然的侠中之侠。
设若金庸没有採用古希腊悲剧英雄模式,乔峰的悲壮形象肯定没有这般深撼人心!
以上所言,纯属摭谈,只望读者诸君日后翻阅《笑傲》、《天龙》时,或可藉此稍添书香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