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舜源 文、图
图:北京(顺天府)府学胡同“文丞相祠”内
宋代经济文化高度发达,却持续遭受来自北方辽、西夏、金、蒙古和元政权的威胁,但“以天下为己任”的优良传统,始终是社会精英、进步知识分子的核心价值观。南宋朱熹继程颐、程颢之后,致力於儒家思想当代化,形成“程朱理学”,强调道德情操、理想信念、民族气节、社会责任、历史担当。朱老夫子八百多年前的部分讲义,竟留存至今。而民族英雄文天祥坚持天地正气,是忠义节烈等优秀传统的践行者。他的《行书上宏斋帖卷》,实际上是对自己遭诬陷的申辩书,记叙南宋末年发生的纸币信用危机,连同权奸当道、空谈误国,加速了南宋灭亡。遗墨存史,值得后人关注。
朱子书《周易》,敬天见道心
朱熹(一一三○至一二○○年),字元晦,号晦庵,人称考亭先生。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长期生活於今福建武夷山地区。是南宋思想家、教育家、诗人、文学家和书法家。流传至今墨蹟颇多。一部分是讲义;一部分自书诗作,是有意识创作的书法艺术品。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朱熹〈易.繫辞〉》册,与故宫博物院《行书〈周易.繫辞〉本义手稿卷》是配套遗墨,还有辽宁省博物馆藏《大学或问.诚意章》(在《行草书书翰、文稿卷》中)、《论语集注》残稿等等,留下他大学者治学手稿。因是手稿,信笔书写,但前后呼应,转折自如。行笔时笔锋稍敛,时见隶意,而且明显有苏轼书法影响。
《宋朱熹书〈易.繫辞〉》册,纸本,每开本幅纵三十六点五厘米、横六十一点八厘米,行楷大书,每字在五寸之上,共一百零七字:“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朱熹书。”大约作於四十五至五十三岁之间。文中墨蹟除了反映其书风,还可见其理学家对文字学的独到体会。例如“天”字,大字之上的一横特别重大。因为此字构造为会意字,“大”表示人,人头之上敬戴者,是为天。他的这种写法,表达了对天的特别敬意。如今所说“头顶三尺有神明”,大抵源自朱子学说。朱子对四书的章句註解,在南宋被定为官学,以后一直是科举必读书。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指出,朱子的楷书与唐虞世南笔法、结体相近。此作结体上重下轻,也与虞字相近。行笔笔势深沉而急速,时有飞白,筋骨突出,有快剑斫阵之势,是朱熹书蹟常见特征。
辽宁省博物馆藏朱熹《行草书书翰、文稿卷》之书翰部分,是朱子写给表弟和学生程洵(一一三五至一一九六年)的信。程洵字钦国,后更字允夫,号克庵,婺源人,也是当时大儒。信末标明致“允夫纠椽贤弟”。“纠椽”指他出任信州文学、衡阳主簿、吉州录事参军等文书类职务。
来信起初留在程家,朱熹去世七十年后,蒙古铁蹄南下,程洵的子孙躲避战乱,祖先遗物也流离四散。元朝中期,留在江西婺源程洵六世孙程彦达,买回了三幅字—朱熹写给程洵的信、朱熹讲学手稿《大学或问.诚意章》、朱熹写的《独游宝应寺诗》。程彦达将三幅朱熹遗墨,加上请画师绘朱熹和程洵的画像、题跋装裱在一起。据史料记载,为宋元时期所作画像,左侧清瘦、白鬚者为朱熹,右侧可能是其表弟程洵,应该与朱子实际形象比较接近。
“此天之祥,乃宋之瑞”
文天祥(一二三六至一二八三年),宋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在《狱中手书》中自述生平:宋理宗端平三年五月二日子时降生时,祖父梦见此婴腾紫云而上,所以命名为“云孙”,成年后朋友送他字“天祥”。宝祐三年(一二五五年),地方官李爱梅,举荐时年二十岁文天祥和弟弟文璧为郡贡士。当时既以天祥为名,於是改字“履善”。父亲文仪带领两子,一同赴临安(杭州)赶考。途经玉山时,遇一异僧,指长男文天祥说:“此郎必为一代之伟人,但不是造福一家。”
《宋史.文天祥传》称他自作秀才时,见学宫祠祭的同乡先贤欧阳修、被金兀朮刨心的抗金英雄杨邦乂、胡铨等“忠节”们的画像,就倾心嚮往。宋理宗亲政后,採取澄清吏治、整顿财政等改革措施,尤其是审时度势,出兵联蒙灭金,一时间颇有中兴气象。到宝祐四年(一二五六年)文天祥举进士时,理宗已经在位三十多年,有些倦勤了。二月初一,礼部开榜,“奏名”皇上,文天祥、文璧同登科第,文天祥排名第五。接着,理宗在集英殿亲自主持大庭试策。天祥乃以“法天不息”为对,就《周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展开论述,要求皇上继续振作精神,发愤图强,振兴国家。文章万余言,不打草稿,一挥而成。“理宗皇帝览予对,亲擢为第一。”
还有一段花絮:“理宗览对策,见其名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这位“天之祥”,乃大宋之祥瑞也)。此后朋友遂又以“宋瑞”称之。考官王应麟最后奏道:“此卷文章古为今用,此人有古大臣风,忠肝如铁石。臣祝贺陛下得人了!”五月二十四日,皇帝亲临现场,“临轩唱名”,宣布文天祥膺状元郎。从此更激励了他清忠报国的意志:“第一胪传新渥重,报恩惟有厉清忠。”(《集英殿赐进士及第恭谢诗》)“二宋(北宋宋庠、宋祁)高科犹易事,两苏(苏轼、苏辙)清节乃真荣。囊书自负应如此,肯逊当年祢正平(三国弥衡)。”(《次鹿鸣宴诗》。以上见《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六《别集》)
《上宏斋帖卷》,居丧“申辩书”
故宫博物院藏文天祥《行书上宏斋帖卷》,纸本,纵三十九点二厘米,横一百四十九点九厘米,从明初大学士李时勉跋文开始,一直以为是给出任刑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相当於副宰相)包恢的贺信。笔者认为,其实是就瑞州任内刑狱、秤提(南宋为应对楮币即纸币贬值,以铜钱、金银、实物等收兑贬值楮币)、平寇等施政问题遭人诬陷后,上包恢的“申辩书”。信尾“承心制文天祥劄子”,“承心制”是南宋专用名词,相当於明清时的“守制”。封建时代定制,父母、祖父母亡故必须辞官守孝,文天祥参与了南宋“承心制”相关讨论。咸淳元年(一二六五年)四月,其祖母梁夫人病故,其父早已去世,他作为长子是“承重孙”,因此“申解官,承心制”,就是辞官守孝。此处特别声明自己是在守孝期间上书。守孝期间不参加庆祝活动,不为人道贺,所以不应以贺信视之。包恢,字宏父,一字道夫,号宏斋,北宋名臣包拯九世孙,为陆九渊、朱熹弟子,以廉明、能幹著称,理宗去世后,继位的度宗於咸淳元年(一二六五年),起用他任上述职务。他任内破豪猾、去奸吏、治蛊狱、课盆盐、理银欠,力图扭转残局。
原来,文天祥大庭试策、临轩唱名一番风光之后,英雄无用武之地,把持朝政的是宰相贾似道及宦官董宋臣等一帮奸人。到开庆元年(一二五九年)补授承事郎、签书宁海军(山东牟平)节度判官。景定四年(一二六三年)出任江西瑞州(今高安)知州。他后来在狱中回忆说:当时当地匪乱初平,兵火之后,遍地疮痍,他以宽惠政策安抚民众,以清廉措施震慑官吏,将官兵中为害百姓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於是张布纲纪,上下肃然。又拿出官家汇兑产生的积存百万贯,创便民库,遗爱在民。五年(一二六四年)十一月,理宗继承人度宗,任命他为江西提刑(地方司法官员),翌年即咸淳元年二月,赴江西瑞州办理交接。
以往提刑只负责刑狱一项,此时增加“秤提”(纸币兑换)和平寇二事,“任大责重”。就在四月率部到达吉州太和县时,家中祖母病故,於是辞官守孝。但朝中御史黄万石(此公后来投降元朝)奏称,应以不称职罢官(《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六《别集》)。这封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给自己信赖的刑部尚书、署理副宰相包恢的申辩书。信末“正月”,应是居丧守孝期间的咸淳二年(一二六六年)或三年正月,而二年正月可能性大,但肯定不是以往以为的元年正月。
记纸币危机,揭宋末败象
此信反映了南宋灭亡前夕发生的货币危机。我国在北宋时期出现“交子”,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时称“楮”、“楮币”。纸币必须与金银、特别是当时的本位币、基础货币白银挂鈎,就像现在发行货币与黄金储备挂鈎一样。但到南宋末年发生严重纸币危机,纸币兑铜钱一路暴涨。为稳定人心,必须将纸币兑换成金银、起码是铜钱,即“秤提”。信中指出:当前金融危机根源,在於纸币失去信用,人们最担心的是物价飞涨。作为政府,“无财用,何以聚人?无政事,何以立国?”因此上任后,“以楮为本职第一事”,首先致力於以楮币兑换铜钱,稳定物价。但治楮势必触犯豪强利益,牵动朝中官员,於是纷纷弹劾他施政“威虐”。拯救货币行动受挫,功败垂成。这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灭亡前夕相似。他辩解:自己秉持血忱至公之心,在辖境雷厉风行治楮,但哪裏有“专事刑威”啊!
信中还简述治理“血江、闽、广三路十数年”的赣寇:“天祥白手用兵丁万人,声罪致讨,首尾三月,寇难(得)以平”。但朝中有人睁眼说瞎话,诬陷他“讨捕失败”,以及重孝不报,不肯告假。最让他感慨的是,为国家真幹事、幹真事,被攻击为无事生非、胡作为;讲空话、不幹事,被夸奖为爱国爱民。结果是:“父母之国,不可以行政也”;幹一件事难上加难:“任事之难,尚矣!”宋、明两个汉族王朝灭亡前夕,朝堂上下流言蜚语,不做事不犯错,谁幹事则群起而攻之。由文天祥此信可见,这时南宋已经具备了行将灭亡的“必备条件”。
天地有正气,劲逸留笔端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文天祥《草书谢昌元〈坐右自警辞〉》卷,纵三十六点七厘米,长达三点三五七米,作於咸淳九年(一二七三年),是有意识创作的一件书法作品。前部是谢自己的自警辞;后部是文天祥的赞辞,字迹略小。谢昌元字叔敬,号敬斋,四川资州资阳人,与文天祥同为宝祐四年进士,这时已经六十岁,而文天祥三十八岁,故文末谦称“后学文天祥”。南宋灭亡后谢昌元降元,文天祥为其书写的周公之礼、孔孟之道、“厚风俗、美教化”等“坐右自警之辞”,算是白费功夫,但作品的书法艺术历久弥新。
文天祥学习书法,主要以宋初颁行的《淳化阁帖》为本,其传世作品以行草、草书为主。其书以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为準则,笔画、章法以陆机、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等晋人为法,字字独立,大小差别不大;但捨晋人章草笔画厚实、笔意樸拙,代以唐张旭、怀素线条瘦硬、体势开张的特点。《行书上宏斋帖卷》更像是一篇公文,虽是行草,但工整规範,收放自如,体势通达,前人称其风格为“清疏挺竦”。此文若是放在明清,应该是“端楷”书写。《草书谢昌元〈坐右自警辞〉》因进士同年之请,以状元之尊为其书铭,则纵笔骋怀,用笔劲逸飞动,笔势婉转流畅,笔画英挺蕴藉,一种魏晋风度、唐人气象。
辽宁省博物馆藏《行草书木鸡集序卷》,纵二十四点五厘米、横一百三十五厘米,也是作於咸淳九年,应同乡张强之请而作,循循善诱晚辈后学,通篇笔势迅疾,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作者以师者要求自己,故从头至尾无一笔懈怠,笔力如锥画沙,笔触清秀灵动,书风俊逸豪迈。篇末钤“天祥”、“履”、“善”三印章。一个充满浩然正气的志士仁人,不管他在什麼样处境中,都是如此顶天立地,踏石有印、抓铁留痕。
(本系列‧完)
(作者为中国历史文化学者、北京市档案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