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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与张梅溪:一生的伴侣

2020-05-14 09:09:28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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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梅溪,出生于广东新会。中小学随着家庭在粤、桂、黔、滇、越南海防各地学校就读,1942年逃难至江西信丰民众教育馆工作,认识了黄永玉,两人于1946年结婚。1947年居香港任教于中学,1953年全家迁居至北京,于是开始儿童文学写作,著有《在森林中》《好猎人》《绿色的回忆》等作品。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创作水墨和油画作品,在国内外各地写生作画。1997年12月于香港大会堂展览馆举办个人画展。此后一直在北京、香港、意大利等各地从事绘画创作。2020年5月8日清晨,张梅溪在香港逝世,享年98岁。

  黄永玉,土家族,1924年生,湘西凤凰人。自学美术、文学, 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后拓展至油画、国画、雕塑、工艺设计等艺术门类,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具有重要地位。代表作有套色木刻《阿诗玛》和猫头鹰、荷花等美术作品。他设计的猴年邮票、“酒鬼” 酒的包装,广为人知,深受大众喜爱。黄永玉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长达七十余年。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

张梅溪

黄永玉手写的讣告

张梅溪和黄永玉

(左起)黄永玉、张梅溪、儿子黄黑蛮和沈从文

黄永玉、张梅溪和儿女

  九十五岁黄永玉在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细致描写了珍贵的青春记忆。抗战末期泉州的战地服务团解散,他只身飘泊,在信丰民教馆存身,正是在这里,十八岁的黄永玉遇到了他终生的伴侣:张梅溪。

  青年男女间的情愫发生在跑警报和逃难途中,而梅溪家庭的强力阻挠更增加了曲折和重压,爱情却不管不顾蓬勃生长,令主人公(对不可知的未来也有了信念:“世界上,人自从有了一个未来的妻子之后,还有什么做不到的?有什么好怕的?”

  他俩的婚姻有七十五年,直到梅溪离去。

  下文节选自黄永玉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分节及标题为编者所加。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节选)

 

  一、“你对新来的那个广东女梅溪有没有意思?”

  有天,司徒羊向大家打招呼,本馆要新添一位音乐干事。广东人,梅溪女士,她爸是个军人,还在前线打仗。

  大家想多听点介绍,没有了。

  来了。

  一个广东姑娘,皮肤黑黑的,讲国语带浓重广东腔,人和和气气,穿着打扮按平常标准来说,稍微洋了一点。

  大家看得出司徒羊在对她讨好献媚,套近乎得相当夸张;也感觉赵德润在帮着扇扇子。

  一次何畏、阿冼在领导歌咏班全体唱歌,梅溪也跟阿冼、何畏站在一起。这位馆长司徒羊突然走过来向大家介绍:“她是新来的音乐干事,对音乐造诣很深……”正想搂她的腰身表示热络,她生气了,一闪:“为什么这样?”

  那么多唱歌的队员都哑了场。

  其实开始,阿冼已经向大家介绍过了。听说这位广东女士只是爱好音乐,不像何畏跟阿冼是科班出身。“造诣”深浅,谁也没有领教过。

  我们这位馆长自讨没趣几天之后,他忽然发现宣纪达跟梅溪姑娘讲起广东话来,带着笑容,摇头摆尾十分开心,便让赵德润去找宣纪达个别谈话。宣纪达哈哈大笑问赵德润:“你懂广东话吗?”

  “不懂。”赵德润答。

  “不懂?不懂太可惜!那我学这口广东话还真不算白费。你去报告馆长,这广东姑娘很风趣,很幽默,劝他赶紧去学会广东话,要不然……吓!我问你,追求女朋友,有没有请人当翻译的?你可以报告馆长,有需要可以请我,我觉得这女士还真不错。唉!可惜,我觉得我们馆长年龄方面是不是有点过了一些?”

  赵德润闷声不响,回头走了。

  程进之告诉宣纪达和张序子:“这位馆长很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广东叫这毛病做:‘发花癫’。那个姓赵的老太监也来找过我,叫我不要向那个广东女士梅溪打主意,疑神疑鬼就是发病的先兆。我叫那个姓赵的转告馆长,我是武馆出身,脾气修养很差。我女十一岁,儿子九岁,有一个美满家庭。哪个在外造谣,破坏我名誉,传到我老婆耳朵里,我要他尸骨无存。”

  赵德润听了这话,据说也是回头就走。

  过不几天,司徒羊找序子来到操场旗杆子那边谈话:“……我三十四了,再不结婚就来不及了。我一直是器重你的,你不能对我不起!”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序子装傻。

  “你老实告诉我,你对新来的那个广东女梅溪有没有意思?”司徒问。

  “到现在为止,她跟我一句话也没有讲过,有屁意思?你要小心,大家都在谈你举止不正常的笑话,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一肚子的龌龊劲。你喜欢一个人,拿本事去追嘛!今天防这个,明天防那个,这叫谈恋爱吗?你也不自己冷静想想多好笑!我跟你来信丰真丢人!真后悔!”
 

  二、“蜜司张,你唱得真好!”

  有天上午,楼下大堂后厅有女高音在唱“巴哈”的《圣母颂》,风琴伴奏。这时刻风琴代替了管风琴,管风琴如龙吟缭绕。五彩云雾氤氲中神圣的玛利亚啊……

  序子放下木刻刀站立起来。

  民教馆没这么辉煌的收音机。

  序子赶紧下楼来到后厅,见到拉风琴的阿冼和那位广东女梅溪的背影。他们接着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颂》。

  前奏曲开始,序子贼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他完全想不到这个广东妹崽还有这一手,居然唱得那么讲究。

  ……老冼奏完那几下尾声,站起来,回头看见序子。序子吓了一跳。

  梅溪也转过身来。

  序子说:“真好!这么好!这么好!”

  阿冼问:“你站多久了?”

  “我在刻木刻,听到‘巴哈’的《圣母颂》,才赶下楼来,正好‘舒伯特’开始。我怕打扰你们,一直不敢出声。蜜司张,你唱得真好!”序子边说边退,紧紧扣住神经的余韵,“起初我还以为是收音机!”

  梅溪问:“我听你吹小号,你也学音乐的?贵姓?”

  序子说:“张。我刻木刻,喜欢一点音乐而已!”

  “木刻?”梅溪说。

  “是的,木刻。”序子说。

  “什么是木刻?”

  “用木板子刻出的画。”

  “为什么要用木板子刻画?”

  “……”

  “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梅溪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楼上小火炉子坐了一壶水,我怕干了,我上去了,谢谢!谢谢!”

  序子进房,水正翻滚,序子摩拳擦掌端正了一壶好茶。有人敲门,一看,是阿冼把蜜司张带上来了。来了就来了,加两个茶杯,坐高矮椅子和墩子上,喝起茶来。

  “你们广东人都爱喝茶。”序子说。

  “我只喝开水。”蜜司张说。

  阿冼说:“是的是的,你讲得对,我们广东人一天到晚泡在茶里。她唱歌,她保护嗓子,只喝白开水。”

  序子对蜜司张说:“你不一定对。梅兰芳嗓子那么好,从来是喝茶滋润的,人都说茶保护嗓子。谁告诉唱歌不能喝茶?你试试!”

  蜜司张抿了一口:“还真的这么好喝!”

  “我一辈子,哪样好我就偏哪样,不太信‘道理’。”

  “那是‘经验主义’!”阿冼笑。

  “经验还有主义?有没有‘主义主义’?”序子问。

  “你有那么多书!”蜜司张说。

  “这哪算多?一路上都丢了!”序子说。

  “你从哪里来的‘一路上’?”蜜司张问。

  “福建。”序子说。

  “福建!我差点到福建去了。”蜜司张说。

  “去那里干什么?”序子问。

  “上永安国立音专。”蜜司张说。

  “为什么不去了?”序子问。

  “半路上不想去,就回来了!”蜜司张说。

  序子说:“一个人,去一个地方,半路不想去,做另一个决定,我觉得这个意思很好。‘半路不想去’,未始不是一个好决定。”

  “那可不见得,蜜司张半路回来,她唱歌的天赋这么好,我终究还是替她可惜。”阿冼说。

  “进城喝米粿茶,我请客。”序子说。

  何畏、阿冼叫好!梅溪说不去。

  “没有必要不去嘛!都是同事。”阿冼说。

  “你没喝过米粿茶吗?”何畏问。

  “喝过!跟我姐姐和孩子。”梅溪说。

  “那今天为什么不去?”阿冼问。

  “我今天没带钱。”梅溪说。

  “他不是说过请客了?”何畏说。

  “我们习惯AA制。”梅溪说。

  “啊!啊!啊!”序子说,“好,不去就不去吧!”

  梅溪觉得扫兴了,赶紧说:“好!我去吧!”

  出门,大家走到桥上。

  梅溪轻轻问序子:“你生我气了?”

  “唔!普通!”序子说。

  三个人笑起来。

  序子半夜醒来,想到昨天那场米粿茶。

  梅溪这女孩好像不怎么在乎别人对她拐弯抹角地探讨。她有自己的操持源流,能对眼前事物变化作出温婉调整。原来不参加喝米粿茶的,序子两句话,说喝也就喝了。

  歌唱得好,不显矜持,真不容易。

  都说她这个广东女好看,序子没跟她说过几句话,眼前还看不出来。

  三、“对着过来的小影子,吹一首歌”
 

  “今晚上星期六,我们把音乐会弄得浓一点好不好?”阿冼说,“你参加个节目。”

  “我?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参加什么节目?你比如说这个?说那个?”序子说。

  “你跟何畏合作,跟梅溪合作不行吗?替她们吹两个伴奏。你也可以独奏,你忘记了自己吹得多好!”阿冼说。

  晚上,风琴抬出来了,歌咏队不晓得哪里弄来整齐的衣服,显得十分精神。加上序子的小号,把《八百壮士》和《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唱得满场沸腾,激昂慷慨。

  何畏唱《八百壮士》,序子小号跟得紧,好多茶客听得站起来跟着唱。有人抽泣,很久才坐下来喝茶。

  梅溪先唱《菩提树》,阿冼风琴伴奏,和弦在月光下荡漾,茶众听得像一群驯服的羔羊。

  《我的皇位为了一个吻》,何畏把英文翻译成中文。序子吹了一段前奏,梅溪的歌声轻轻在众人耳边环绕,仿佛各人的爱情从未远离??

  最后一首曲子是施特劳斯的《春天的森林》。阿冼的风琴跟序子的小号联合伴奏,梅溪的歌声活泼起来,一对对茶客男女欣然起舞,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从哪里来,渡过什么危险和痛苦,忘记了所有昨天的经历,大家回旋在春天的森林里??

  节奏太快,别说阿冼的手指头几乎变成石头,序子的牙床也几乎挤歪。满场的欢呼和鼓掌。梅溪几乎找不着嘴巴。

  这离乱时代的音乐是连着命运的,只要人活着,没有人舍得忘记它。

  序子得意地问自己:“喂!喂!我几时变得这样懂音乐了?”

  序子吃完早餐回到楼上,眼看到两只小鹿奔跑的诗插图还剩几刀没刻完,摸过一把三角刀在手上,忽然看见梅溪从老远走过来了,昨晚她实在太辛苦,让全场的男女老少卷在音乐旋涡里。她来了。

  序子取出小号对着过来的小影子,吹一首在集美学来的印尼民歌《早晨好,莎浪莎!》。听到小号,老远的影子向这边招手。

  梅溪直接来到楼上。

  “是首什么歌啊!”她问,“这么好听。”

  “《早晨好,莎浪莎!》,印尼民歌。”序子说。

  ……

  “你几时来信丰的?”她问。

  “比你稍微早一些,我原在教育部的演剧二队,司徒邀我来,他自己倒走了!”序子说。

  ……

  “你会演戏?”

  “不,一点也不会。只在队里做点美术打杂工作。也是刚到江西,我原在福建集美读书。”序子说。

  “为什么不读了?”问。

  “这事长,等我以后写一本说明书送你,现在懒得说。”序子说。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问。

  “这年月怎么打算?日本人做主,蒋委员长都不好打算。街上人都说,日本人响一枪,蒋委员长跑一步;日本人响三枪,蒋委员长跑三步。你跟着跑就是。”序子说。

  “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梅溪说。

  “振作一点就是。别的做得了什么?”序子说。

  ……

  “我问你,你平常玩什么?总是见你一个人来来去去。”

  “说我不会玩也不见得。我以前打猎、养狗的经历很多,现在不是也吹号吗?‘玩’这个东西其实很难归类;我小时候学过拳术,我家乡的子弟把打架也当成‘玩’,似乎是不太好,到现在有时候忍不住还会来一下。是一种古老积习,一下不容易改。

  “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

  “喜欢聊天,不喜欢打听别人家里是非。

  “不喜欢下棋,觉得白花时间,可惜。学校体育项目,赛跑、跳高、跳远、篮球、足球,都没参加过。乒乓球好。丙组推铅球得过第一。赛跑一百米十一秒;后来更正为五十米。

  “会游泳,狗爬式。

  “喜欢吃饭。喜欢猪肉牛肉和杂碎。喜欢辣椒、青菜、豆腐??”

  窗子边扒着个人影,推门一看,是赵德润。

  “谁?”梅溪问。

  “赵德润。”序子说。

  “他做什么?”梅溪问。

  “好奇!”序子说。

  “请他进来喝茶。”梅溪说。

  “走了!”序子说。

  “我看你刻木刻不打搅么?”梅溪说。

  “你看吧!”序子说,“一个人工作都没什么看头的,刻木刻、画画、写文章、做雕塑都不怎么好看,只有看成品。胡适、鲁迅,写文章,林黛玉写文章就是写文章,写,没什么看头的,要紧的是他们的作品!”序子说。

  “要是让我有机会亲眼看看林黛玉写文章,胡适、鲁迅写文章那也不坏,我还是愿意看的。”梅溪说,“要看写的是谁?我说看你刻木刻,是别人,我会这么说吗?”

  ……

  草地上长着车前子,两只小鹿后腿都已经跃过地面了。把空间挖出来就行了。

  “你的眼睛真好,那么细都刻得出来。你看你不用戴眼镜。”梅溪说。

  “有的事情是习惯。刻了几天木刻,觉得要变近视了,到郊外去看看远远的田亩,看看山,看看云,感觉就恢复过来了。不用吃药,也不打针。”序子说。

  “我看是,我有时早上起来站在门外看老远的山、雾、水田,也觉得有益处。”梅溪说。

  “你们广东女孩天生眼睛大,(马上想到何畏小眼睛,自我解释说‘我讲的是广东大多数女孩’)犯不上早晨起来看这个那个。”

  梅溪看着序子,“你这人讲话真好笑!”

  “福建女孩子眼睛也好看,不光是大,也有另外好看的样子。”

  “你在福建认识很多好看的女孩子?”梅溪问。

  “不少。”序子说。

  “怎么有那么多机会?”梅溪问。

  “在剧团嘛!”序子说。

  “爱过?”梅溪问。

  序子摇头。

  “为什么?”梅溪问。

  “各奔前程啊!”序子说。

  哎!刻完了。序子取出油墨滚子、油墨、玻璃板。裁下几张小宣纸拓印出来。

  “啊!木刻是这样子的。给我一张可以吗?”梅溪问。

  序子在木刻上写诗题,写上“梅溪指正”,签上自己名字和年月日,盖上章。

  四、“假如有人爱你了,你怎么办?”
 

  张序子只要天气好,早上对着大窗子吹他的小号欢迎那点慢慢走来的影子。

  嘉禾先生来信说:??你既然觉得那女孩是女朋友了,无论怎样我都说好!

  听说最近的战局不妙,江西这一头有点紧张,怪不得跑警报的次数又多了起来。桃江岸边这么一长列浓密树林保佑了老百姓的心体平安。当年植树者积了大德自己怕都预料不到。

  民教馆同仁躲警报就比较顺手,连鸡都懂,跟着匿在林中草丛里一动不动。不亲眼见都难信。

  原先大家是招呼在一起的,还有说有笑,后来经常少了序子和梅溪也逐渐习惯。听到城里喇叭大声广播:“敌机三架,东西方向飞行,已到南康,盘旋二周,向安远方向遁去??”警报解除。

  此时此刻,两个在哪堆草丛里的人就该归队了。也没有引起什么惊讶。

  不过,连番的警报序子和梅溪在林子里都早已选定了一个落脚点,绿得很,细细长长的软草罩着阳光。叫做“窝”也未尝不可。“可惜、可惜,要是买个泡着铁观音的小热水壶,顺带一对小茶杯多好!我们就可以把话讲得长些。”序子说。

  梅溪说:“你忘记了,我还要上下班,还要回家。”

  两人并排地朝天躺着。

  “我只是说‘如果’的话。”序子说。

  “要讲‘如果’,我真希望有个窝。像这样子的,没有人打扰的。”梅溪两手直直地往头上伸着。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插图。黄永玉 绘

  “问你个问题,假如有人爱你了,你怎么办?”序子问。

  “这要看是谁?”梅溪懒洋洋地说。

  “如果是‘我’呢?”序子说。

  “你为什么现在才问?你问,我早答应了。”梅溪翻过身来看着序子的脸。

  序子说:“这是一种宇宙默会,问不问其实关系不大。你说是不是?”

  “怎么关系不大?你爱我,我怎么晓得?”梅溪说。

  “我有点害怕,这方面我没有经验。”序子说。

  梅溪笑:“你怎么好说‘经验’呢?”她用鼻子擦序子下巴、脸和耳背后。

  五、“真分开了,我会死。”
 

  序子眼前还没感觉到有什么大变动。茶座萧条了是个事实,明明白白是天凉关系,和打仗远了点。

  没想到梅溪一大早来讲了件事,这比战况严峻多了。她说她姐姐不晓得哪里听来消息:“张序子跟梅溪谈恋爱打得火热。”全家十分震动,已报告在什么前线打仗的父亲和重庆读医大的大弟弟,如何如何??

  “你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干她们什么事?她们不是还夸奖过我,全民教馆只有我还长得有个人样吗?怎么现在不认账了?”序子说。

  梅溪说:“我二姐已把我许给她丈夫的同学了,他们都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上学,她要死要活要跟我算账,说已经答应人家了。没脸见人!”

  “你跟她丈夫的同学见过面?”序子问。

  梅溪摇头。

  “那算什么呢?‘指腹为婚’也要看指谁的腹。你姐姐的那个肚皮作不得准的。你想想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序子说。

  “好烦!我每天都要回家,听她们吵!”梅溪说。

  “这好!你就对她们说,再吵,我就不回家了,我就跟张序子走了。看她们还敢不敢吵?——你们家眼前有几个男人?我要做点准备。”序子说。

  “一个十一岁的小弟弟阿川,一个十五岁的勤务兵阿梁仔,二姐的一岁多的儿子阿晔。”梅溪说。

  “你爸爸就那么放心把全家放到信丰来?”序子问。

  “我爸爸的一个好朋友张县长,退休在家,在本地很有威望。都是他在关心照顾。”梅溪说。

  “听说日本兵要来,你们怎么办?”序子问。

  “没关系,张县长跟我们讲了,到时候会安排妥当的,放心。”梅溪说完问序子,“你怎么办?”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我眼前还算是民教馆的人,就这么一口气好依靠。人这个东西还真是奇怪,有时候,饭不饭倒不要紧,只要抓得住那一口气。幸好我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都活得下去。”序子说。

  “万一我们分开了,怎么办?”梅溪问。

  “这一辈子,我不信会分开!”序子说。

  “别人让我们分开呢?”梅溪问。

  “别人算什么东西?我们是我们!”序子说。

  “真分开了,我会死。”梅溪说。

  “死面前,好多活路。”序子说。

  吃完晚饭,序子对梅溪说:“我送你回去。我这辈子还没送过你。”

  从公路左首下一个小坡,经过人家的小路就是不停不断的灌木丛和池塘,还有一长排毛竹林子,“看起来这算得上是个特别的风景,还真没见别人画过。不过远了一点。好看,真好看。房舍像鱼,让家家烟囱冒出的白烟钓着。”

  梅溪住的是一组泥墙大农屋,远远就晓得它来头不小。

  “我不走近了,就在这里看你回家。”序子拉拉梅溪的手。

  梅溪进门之前回头看一看序子。

  序子一个人慢慢往回走。这条路活了,好像有好多玩笑话要跟序子说。太阳也乘黄昏把这条小路弄得五颜六色,地面像安装了软软的弹簧。这一切都是真的,序子开始还不太相信,“你说说看,世界上,人自从有了一个未来的妻子之后,还有什么做不到的?有什么好怕的?

  六、“你愿不愿跟我们一起下乡?”
 

  一个秘书似的人物发话,县长有重要事情宣布。

  县长杨明就讲日本军队在赣南地区有新动静,政府要“转进”到交通线以外的偏僻地方去进一步抗日。政府各机关办公地点在几十里外的“安息乡”。各机关都已经接到通知,大家要从容镇定,把家属在安息乡的日子安排好,那边农产丰富,粮食充足,毋须担心恐慌??

  完了。

  这边完了,那边却是刚刚开始。人心惶惶,隆隆起伏。不平安了,都要跟政府一齐“安息”去了。

  梅溪也坐不住了,家里、馆里来回地跑。

  她说张县长也一直在为家里操心。这么多女眷和小孩,一直在找个生活方便、地方平安清吉的地方。

  “我们怎么办?”梅溪问序子。

  序子说:“我想过,既然要在一起,按野曼的建议,我们到上犹张石流的《凯报》去。他先前已经打过招呼,也收到石流欢迎的回信,没问题。”

  “我不清楚那几个姐姐会怎么说。”梅溪说。

  “你还姐姐、姐姐!”序子叫起来。

  “我还有妈妈、祖母和伯母??”梅溪说。

  “去上犹又不是上前线,只有好没有坏。如果放心的话,还可以把你那个小弟也带走,方便在那边上中学。这是为她们减轻负担的好办法。至于你自己,你长大了,恋爱自由,她们没有权力不让你走。勇敢点吧!做一个爱情决定,不能胆小。”序子对梅溪在做战场告诫。

  梅溪去了,一下又来。

  “她们说,不让阿川和我跟你去上犹,说死也死在一起。问你愿不愿跟我们一起下乡?——你看,她们让步了。”

  序子说:“哪里是让步?明显是个‘缓兵之计’。照眼前看,她们紧张了。那边日本人要来,这边你准备跟我走,能有胆子作出这样的邀请,你家里头一定有个‘才女’。”

  “那肯定是我二姐,她跟我爸在前线待过。”梅溪说。

  “看样子这种招降方式有点毒辣,招赘方式有点尴尬。”序子说。

  “一下子的事情,日子久了大家就习惯了。迟早总有一天变成亲人,还分什么毒不毒,尴不尴尬。”梅溪说。

  “要真像你讲的那样风和日丽就好了。”序子说。

  “不这样还能怎样?”梅溪说。

  七、“我来找梅溪”
 

  乡长接到消息,日本兵进入信丰城。

  大队人马三天到了安远,叶斌带了学校两个行政人员找县长谈问题,看来学校要往广东那头移动。序子向叶斌告辞,我不跟着去了,后会有期!把小号送给一个爱不释手赵姓孩子,一个人往寻邬去找梅溪。

  仍然一口行囊,一支棍杖,记不得走了多少路,总算来到这个古老的寻邬县。

  寻邬就这么一条街,左右带挈着大小商店跟长短弄子和院子。

  说来你不信,序子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他不太怕。穷急关头他可以坐在街边为人剪影,每张二角或五角,不像不收钱。

  正准备找个住处,碰见信丰《干报》认识的同乡攸县蔡资奋。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来找梅溪,你呢?”序子说。

  “跟报馆到长汀去,路过。你住哪里?”老蔡问。

  “看我不背着背囊?正找住处。”序子说。

  “那好,跟我来,我有个浙江老朋友徐力在县《天声报》当主笔,报馆停办了,人散光了,一座大屋空朗朗,就剩他们一家人,正无聊,你快去陪陪他们,说不定能赶上一顿饭。”老蔡说。

  “老实告诉你,我口袋一分钱都没有了。说到吃饭,良心上过不去。”序子说。

  没几步来到一座祠堂,进门,徐力一家正在吃饭,还没听完介绍,赶忙进厨房取来两副碗筷让两个坐下。

  “是啦!是啦!问题不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伙食么,不嫌单薄的话多一副碗筷的事,犯不上考虑!”徐力说。

  “他说‘良心上过不去’。”老蔡说。

  “天涯,邂逅,相濡以沫,此时此刻不讲良心的。”徐力说完自己哈哈大笑。他自由自在,看起来夫人孩子早已习惯,不当一回事了。

  吃完饭,徐力把左首一排房间指给序子:“随便住。小门那头有茅房和洗涮处。大小事随时找我,叫一声就来。”

  老蔡帮序子房里安顿好,铺被之后,两个人来到街上。

  “梅溪在公平墟,那是七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她姐夫是通讯兵团副团长,她全家都在那里。”序子说,“明天我动身找她去。”

  “事情像你说的那么准确就好。我就怕你扑空,要是出意外,你回徐力这里马上写信给我,我给徐力留下联络点。后天我就跟大队上长汀了,这里有两块多钱,你留下用。”老蔡说。

  “钱,不用。长汀路上远,钱比较要紧。我已经到寻邬了,不着急了。孔夫子说过:‘吾生也贱,故多能鄙事。’我混饭本事多多,饿不死的。”序子说。

  “那好,我明天送你。”

  序子所有行头都留《天声报》徐力处,挎包装了写生簿、墨水、洗漱用具和简单换洗衣服上路。

  老蔡一路送到十里长亭,紧紧握手祝福分别。塞了一条新毛巾在序子挎包里:“路上擦擦汗!”

  穿林莽,过山岗,踏草甸,沿途经过军哨仔细盘查路检,找个阴凉地方休息,毛巾里掉出老蔡那两块二角钱。

  “唉!唉!老蔡你!”

  四十里到了公平墟,正逢趁墟,热闹之极,买了块大面饼就凉水吃到饱,天啦!你瞧序子看到谁?阿梁仔背着阿丝在人堆里,叫他,他一路嚷过来,我们共过患难,我们之间不存怨尤,“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也有三里四里远,一堆大房子,她们张家七八张带帐子的板床聚在一起。序子跟三姐、二姐打了招呼,她们的沉着真让人佩服,没有笑容,连丝毫反感也没流露,只眼皮耷了一下,“哦”了半声。

  序子被三妈安排在挨边的小空屋里。她心地好,总是那么默默地体贴人。

  序子光临,使她们姐妹觉得好不容易摆脱的噩梦又回来了。梅溪带序子向瞎眼妈妈问好,又去拜见住在另一排房子里的阿婆、伯母。(听说通讯兵团团长是孙中山先生的孙子。孙中山先生第一位夫人是一位近八十的老太太,鄙人在这里见过。)

  梅溪对序子说:“怎么我今天早上一直心跳就觉得你会来?”

  “有这种事的。特别的人,特别的时刻,特别的想念,特别的兑现。解释不出道理的。”序子说,“我到寻邬来了,东西行李放在寻邬《天声报》徐力那里,是街上碰到《干报》的同乡蔡资奋介绍的。他到长汀去了。我要是找不到你也会到长汀去的,你看,我的命多好!”

  “要是今天公平镇不趁墟,阿梁仔不背阿丝去玩,你没遇到阿梁仔,你到处去打听通讯兵团,让大姐先晓得你到了公平墟,她们会怎么对付你?”梅溪问。

  “嗐!还真多谢菩萨,上帝,真主保佑。”序子说。

  “这下光天化日之下,大家见了面,她们不好弄了。她们现在只能怪鬼使神差的阿梁仔了。”梅溪说。

  “你要想办法对他好点,多谢他。”序子说。

  “这孩子命苦,我若走了,不晓得底下的日子上帝怎么打发他?”梅溪说。

  公平墟像个盆底,周围是重叠的青山。张家住的宅子范围算是不小了,其他幢幢连着的瓦屋都安安静静住着司令部属下的百十户人家。周围还有不少类似的宅院。要不然,一个战区司令部怎么会挑选这么奇巧的好地方。

  人生也怪。怎么你个张序子会掉进这么个奇异的情感陷阱里?会跟居心两异、天天见面而不交一言的这家人,无可奈何地同舍同住生活了大半年有多?广东有句老谚:“不是冤家不聚头”,真应了这幅景致。

  序子终于取得跟梅溪厮守一天算一天的胜利,也清楚不是长远的办法,更谈不上找到突破的口子。

  八、“日本真的投降了!我和梅溪怎么办?”
 

  序子有天对梅溪说:“这样子待下去我看不是办法,我还是回城里去吧,起码把经济问题调整一下,光花你的钱,花完了怎么办?”

  “我没有所谓。(序子第一次听到把‘无所谓’说成‘没有所谓’,错了吗?哪里错?)我没有机会花钱。不要谈钱。你城里、这里来回走动好。”梅溪说。

  回到寻邬《天声报》,徐力大叫:“爷叔,爷叔,侬到底转来哉!”序子奉上公平墟上买的一包茶叶。

  徐力打回官腔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大叶秋茶,了不起的东西,暖胃珍宝,三片,只要三片,你看它马上竖起塞满杯子。你看,玻璃杯,玻璃杯,不可沸水,八十度,三片,你看,你看,竖起来了吧?”

  序子告诉了自己和梅溪的缘由,他说:“好!慢慢对付,慢慢对付!”

  序子开始在城里城外风景写生,街头巷尾做活计的都描下了,认识一个身后的观众谢天韵,说是县中的美术教员。说时迟,那时快,你想序子这时候又见到谁?颜式。“颜式呀,颜式!你怎么像太阳一样无处不在?你来寻邬干什么?”

  (跟颜式、谢天韵一起)喝完咖啡,谈妥一件大事。张序子谢天韵双人画展在寻邬民众教育馆展出(画家张序子当场剪影)。主办者,寻邬县《天声报》主笔徐力先生,寻邬民众教育馆馆长舒庆来先生,鸿运运输公司颜式先生。颜式出了三块钱买广告纸、糨糊、图画钉。谢天韵负责联络民教馆馆长舒庆来先生借展览场地。

  颜式轻轻问序子,这个谢天韵画什么的?序子说,应该是画静物写生和国画小写意的吧!

  画展开幕,看热闹的真多,教育局长和寻邬中学校长都来了。局长致了开幕词。序子还给他们剪影道谢为念。徐力咧开他那张大嘴不停地笑。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当画展主办人。画展开了一个星期。剪影很受欢迎,每张五角,剪了六十多个人。

  梅溪回信说看到来信画展的描写,笑到肚子疼,真开心。

  序子心情好,买了四五斤糖果饼干挂在棍子上,天没亮就出发,打算中午赶到公平墟给梅溪一个高兴。兴奋匆忙中忘记带水壶,走到十里左右就觉得口渴,就近一个茶棚坐下。老人说:“不卖茶,酒醐喝不喝?”

  “什么叫酒醐?”

  “淡酒,很淡很淡,跟糖水差不多。”

  果然,淡肉色的米浆,序子要一碗喝了,觉得顺口,再来一碗,两碗下肚,一股豪然之气直冲牛斗,志高气扬之心横扫五脏,掷下二角酒钱,带妥随身果食上路。过了树丛进了森林,脚步渐感飘忽,然后人事不知。

  酒度不高,幸好给太阳晒醒了,石板路上,差点变成烫面饺子。序子站起一览周身,除贴身底裤和随手木棍之外,没留下任何东西。庆幸自己这个没出息、刚启蒙的醉鬼,遇到的是些细心、人情味十足的可爱剥衣党,而非不讲道理嗜吃人肉的老虎群,要不然它们连遮羞短裤都不会给人留下。只可惜那支派克笔和随身多年老同学林振成相赠的那双万年牢车胎底凉鞋。

  序子就这么赤身露体拄着拐棍光着脚板回到《天声报》。徐力一家正吃午饭,见他进屋,吓得差点一碗饭泼在地上。

  给梅溪写了信,她回信叮嘱:“千万别让大姐、二姐、三姐知道。要不然起码有半个月要埋怨山里老虎没有口福,白白丢掉吃你新鲜肉的机会。”

  (过了些天)重新买了糖果饼干,装满解渴的茶,穿上新的装备,再往四十里外的公平墟进发。

  到公平墟三里外张家住处已近黄昏,分送了糖果饼食给各位,梅溪进厨房为序子炒一碗蛋炒饭。序子一边陪着闲话,忽然听一声广东话:“唔好摇!”接着拉枪栓的声音。

  “我严格审查,知你係日本间谍,而家将你驱逐出境,唔准你再返来,若再睇到你,就对你唔客气!”

  “今天晚了,我到公平墟客栈去等天亮。”序子说。

  “要得!”

  “我同你一齐行!陪你去公平墟!”梅溪说。

  有人急了,连忙说:“让顺喜跟住!”

  于是三个军人押着一男二女到公平墟客栈住下。小军官再警告一次。走了。

  通宵三个人坐着讨论她们安排的这出戏,漏洞一个:既然是日本间谍,怎么随便放跑了?

  三妈对普通话如序子对广东话一样似懂非懂。她只能不断地同情地哭。(永远感念这位受苦的善良妇女。)

  梅溪说:“不怕,看她们底下怎么做。我会见机行事。”

  第二天分别,序子往回走,老远老远还看见她两个人站在山头上。

  街上忽然热闹起来,满街响着炮仗。说是美国在日本丢了两颗炸弹。蒋委员长还在中央广播电台讲了话。

  序子站在酒店门口看热闹,像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回到《天声报》。

  《天声报》徐力一家四口正趴在桌子边听收音机,见序子进来,抱着序子哭着大叫:“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两颗原子弹!日本投降了!”

  序子回到房里站在房中间。

  日本真的投降了,我怎么办?我和梅溪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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