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钮汉章:大陆的古文根底 真的不如台湾吗?

2021-07-08 14:21:54大公网 作者:钮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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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田炳信新著《巟诞.荒诞》有感

  前不久,网传大陆某著名高校中文系主任的一篇半文半白的悼文,被网友改得惨不忍睹。该网文据此断言:“大陆传统语言文字水准的整体倒退”。联系以前清华校长接待台湾来客朗读书法内容时的卡壳,人大校长致欢迎词时出丑,该网文进而认为在大陆“传统文化那东西早就作为‘四旧’被革掉了”,“玩传统文化,大陆人并不专业”。恰在最近,我从网上得知大陆的朋友田炳信出了新著《巟诞·荒诞——文字考古现场》一书,购来一读,凭我平时对两岸文化关系的跟踪研究,实在感到对那篇网传甚广的“从古文根底,看陆台渐离渐远”一文有话要说,有感要发。

  有感之一:要说古文根底,大陆绝对不输台湾。

  收到《巟诞·荒诞》粗粗浏览,发觉这哪是一个出于非文字专业研究人士的著作啊!全书除了前言、后记九篇,正文12部分200篇,40多万字,涉及人类社会三大母题:神话与祭祀、物候与物态、人间五音与秩序,剖析解释了大约3500个冷僻不常见汉字的前世今生以及相关同形或同音字。作者的200篇作品,或从一个现象,或对一句熟语,或由一个典故,或取来一个字符生发开去,少则千言,多则万语,涉及甲骨文、史前岩画、《说文解字》、《尔雅》、《山海经》、《易》、《史记》等先人遗存、古籍和近现代字、辞工具书籍,蔚为壮观。

  譬如语及“大宝贝”(《巟诞·荒诞》173页,后面引本书时只注页码)一篇,作者根据在内蒙古兴隆沟遗址出土的290件贝壳的三分之一的贝壳上有人工钻孔的痕迹,判断贝壳早先作为一种装饰品,是确定无疑的。但贝壳到底是不是最早作为商品交换的货币,觉得有点牵强附会。质疑《盐铁论·错币》中“夏后以玄贝”之说。倾向认为贝壳之“贝”,首先具有其文化含义:代表女阴,象征生殖。在红山文化遗址中,也多有女逝者口含多枚贝壳。贝壳的外形、开合、外环、内色皆与女阴相合。在远古母系社会,贝壳为氏族生殖图腾之一。

  此后,贝与财富,产生正相关。是进入父系社会以后,脖子上带有一圈圈贝壳,不仅有装饰美化的功能,还有象征的意义,代表着更多的女人,也意味着权力和财富。作为大自然最好的赠品,它既不像宝石一样稀少,也不像动物羽毛一样容易破损。久而久之,贝壳已经摆脱了实用物的功能,更成为了一种当时“奢侈品”,具有了文化价值和保存价值,具有了流通性,进入等价交换的领域。

  此后,一个贝字,加加减减就是人类喋喋不休打打杀杀的一部奋斗史、战争史。

  财富是荒野上奔突的一只孤狼,有大动静时,它是野狼嚎;有小动静时它是嚎野狼。涉及到财富有关的带贝字旁的字有二百多个:珼、贞、则、负、贡、财、员、责、贤、帐、败、赊、货、质、贩、贪、贫、购、贯、贮、贿、赂、赈、贾、贰、贷、贺、贻、赌、赎、赔、赠、赡、赏、资、账、贱等,每个字后面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和肮脏的故事。

  读到这里,真让人对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感到话糙理不糙;对于马克思所言“人们奋斗的一切都跟利益有关”越发坚信不疑。

  又譬如在对“谣”的考证(第422--425页)中写道:

  谣言家族一共兄弟四人,谣!詏!讑!訞!四字同音。

  大哥老“谣”,总是没完没了的窃窃私语:到底是谁第一个制造了“缶”? 制缶是用红泥还是黑泥?是单手操作还是双手?目前可查的答案,基本属于神仙打架:一说是神农,二说是燧人氏,三说是虞舜,四说是颛顼的后裔昆吾。

  谣,咿咿呀呀,唠唠叨叨,简单,易懂,好记,也便称之为“徒歌”,既现在所谓的清唱。喜可以谣,悦可以谣,愁可以谣,忧可以谣,牢骚可以谣,不忿可以谣,男欢女爱可以谣,针砭时弊可以谣,打情骂俏可以谣,讽刺挖苦可以谣。

  《诗经》三百首,都是徒歌,都是谣。有话说,有屁放,天经地义。谣是社会的晴雨表,是民间情绪的排泄口。

  二哥“詏”,一张娃娃脸,边跳边唱,童言无忌,萌翻大众,定格在青涩、娇嫩的画面中。

  一帮小孩子争来吵去,面红耳赤,周围的老家伙们实在不好意思,问起来便异口同声地说:那是我孙子说的。“童詏”就是这么来的。

  三哥“訞”,饱受诟病,被视为神神叨叨,多多少少还有点色眯眯。用今天的话说,这个字的人设出了点问题。

  訞,这个字通“妖”。有两种解释。一是话语如同夭夭繁茂的植物生长,一是半路夭折的信息又死而复活。有妖气,也有仙气。

  还同天文学或多或少的有血脉关系,天罡、天正、天斜、天黑、天白、天青、天紫都是其研究的课题,并把大量精力用在太阳出没、行星运动、月相变化、彗星流星、日食月食上。

  后来,人们把来自天籁、地籁的各种喧嚣,统称为“天訞”。

  四哥“讑”,一“言”一“龠”,姿态别致,儒雅唯美。

  这四兄弟一路颠沛流离,只剩下了“谣”字,其它三位相继消亡。仅存的这一位,渐渐变得不可爱,不再惹人待见,还成了被驱赶、被禁忌的对象。

  不可否认,本书许多妙趣横生的叙述有作者的猜测和想象,但是作者尽可能做到言之有据、持之有因。例如,他对“殳”(shu),就作出这样的研究:(第231-232页)“殳”的常规解释是,象手持一种长柄勾头似的器具,可以取物,可以打击,后成为兵器。更有文字学家发挥想象力,解释“殳”由一根长木杆加头部一砣重物组成,战斗时挥动长杆把重头打到敌人身上。

  其实,作者认为,此字在被“图腾化”之前,“殳”是一条长虫、一个蜥蜴、一个欲望十足的小龙、甚至是一个人,时常显摆独特而又强健的器官,跃跃欲试、时隐时现、啸声喧野,没完没了突然袭击的状态。这种没完没了的挑逗,有交配成功的案例,也有被同类痛殴的惨象。

  随着人们战胜自然、捕获猎物、部落争端的需求,“殳”继续被“工具化”。古人山居穴处,不免为毒蛇猛兽之侵凌,便去到山间树丛,折之以为自卫之器。那时,还没有铁、没有铜,“殳”完全木质,构造亦异常简单,自首至尾,就是一个浑圆坚质之木杆,简单、粗壮、坚实、可靠。

  “殳”到了商朝,就发展成一种打击型兵器,不但用来防身自卫,还是装备军队的重要实战兵器。再往后,被用作人间权力与威严的象征。《诗经·卫风·伯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说的便是这回事。

  类似此种描述书中俯拾皆是。例如对“叟”字的说法,竟然是“老叟开始剔牙了”!还以此为篇目,可见其确信不疑。(第233页)“叟,由臼和又组成,臼,象形,人的双尖牙和磨牙,犹如加工粮食的石臼,对食物起磨碎作用,故称臼齿。当人老了,口腔内的牙齿开始稀松,牙缝裂隙增大。把“叟”分拆来看,臼字中间插一竖,下面一只手不断地剔牙、抠牙,这个动作形象地勾勒一个老年人的衰老的细节。”

  最有意思的是对“风马牛不相及”的辨正。(第40——41页)据炳信考证,1985年出版的《成语典故》在“风马牛”条目中的说法:“你们住在北方,我们住在南方,中间相隔遥远,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完全不靠谱。《民族历史文化萃要》一书的说法也扯得太远。实际上“风马牛不相及”中的“风”,本意同“凬”,后汉贾逵注曰:“凬,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孔颖达注:“牝牡相诱谓之凬……故以此取喻不相干”。这便解释得通:发情的马和牛是不会交配的。

  也许有人质疑:一本书的个案不足于证明大陆的古文根底不输台湾。但是,就凭《巟诞·荒诞》这本书,至少不能认为“玩传统文化,大陆人并不专业”了吧?

  有感之二:对于汉字的真情挚爱,绝对是中国传统文化自信的牢固根基。

  品读炳信《巟诞·荒诞》,深为他对中国古往今来汉字的痴心和钟情所感染。在常人看来,那些如同鬼画之符、那些笔画繁多的异体字、冷僻字实在让人望而生畏。而在炳信那里,一个个形、声、意兼备的方块字,恰似绝世的美丽图画:“字画同源,每一幅字都是一幅画,一个生动活泼的现场画面。”(第7页)还宛如美妙的天籁之音:“一音一个小世界,百音构筑了今天我们交流、沟通、合作的奋斗史。”(第9页)常用汉字三五千,小型字典收录八九千,大型辞书收录5到6万字,汉字音节400个。在炳信看来徜徉在字的海洋,音的世界,那是享受“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感觉味觉联觉的超级大烩。”(第11页)

  据了解,炳信自从进入大学中文系开始就对汉字产生深厚感情,几十年如一日视为业余爱好,终于在退休之后将业余升格成专业,将“字画同源”付诸灵意画的创作实践:“对于这些远古典籍之中,所映照的社会形态、人文生态、自然相貌、人心人性等意象的整体感受,将其转化成图像、和自己所能到认知到的‘实相’”。(第497页)与此同时,怀着对创字符神人仓颉的“叹、赞、敬、礼”之心(第493页),进入“文字考古现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通宵达旦摆弄那鲜活的字符,几乎成为自己的人生寄托、毕生大业!

  中国汉字这种独特的观赏、审美价值,是任何其他文字无法比拟的,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但是作为一种文字,其基本的价值还是作为文化记忆、人类沟通交流的工具,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这种实用的工具性价值显然高于她的审美价值。因而,一步汉字发展的历史侧重于应用。《巟诞·荒诞》一书指出:“字一路走来,甲骨文到金文,伴随氏族文化消失。金文到大篆,伴随商文化遗落。大篆到小篆,大周传统没落。小篆统一六国文字,战国多彩时代崩溃。隶楷对小篆的替代,先秦传统流失。到了各种简化字替代隶楷,农业文明更迭,为工业化时代普罗大众而生。”(第495——496页)至于民国初期和人民共和国初期曾经出现过的“提议全面拉丁化的过去”,作者认为“险些造成对我们对昨日最深的断舍离。”作者对中国文字发展历史的简明概括,也是对大陆汉字简化的正面肯定。这一立场鲜明地表示,并不赞成海峡对岸一些人对汉字简化的批评。岛内一些持极端态度的人完全无视汉字简化对于普及文化、提高文化沟通交流效率的正面作用,也无视岛内简化字的实际流行和马英九等有识之士提出的“书简识繁”的主张,将繁体字称为正体字(言下之意简体字是非正统文字),将坚持使用繁体字视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将简化汉字视为丢弃中国传统文化。他们恶意丑化一些简化字是什么“爱无心”、“门开裂”、“体无骨”、“厂倒闭”、“学头轻”、“灯白丁”等等,对大陆一些人也产生了不良影响,有的人盲目跟风,闹出不少不规范使用繁体字的笑话,也出现了一些恢复使用繁体字的呼声。我们欣喜地看到,炳信这部同时可以视为研究汉文字的专著,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对简化汉字的科学立场,其对汉字的挚爱、敬畏和礼拜无疑同样包括对现代简化汉字。其对汉字的礼赞,就是对从古至今的汉字怀抱的自信,就是在汉字自信根基上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这样的自信恐怕又将海峡对岸那些停留在前现代化时期的文化人甩出几条街啦。

  在本段束笔之前,我要引录炳信书稿501页上最终两节,同时作为我对汉字的礼赞:

  “我常常惊奇汉字向内博大精深,

  也奇怪汉字的向外的蔓延无羁。

  真是穷尽一生琢磨不透的精灵。

  学习汉字,

  认识汉字,

  尊重汉字,

  传播汉字,

  它带给你的幸福,

  就从现在开始。”

  有感之三:科学研究“荒诞”的形成、发展,得益于自觉的辩证思维。

  任何历史的研究离不开科学的方法论,炳信的“文字考古现场”亦然。研读炳信《巟诞·荒诞》,发现他面对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的世界,不单是通过回溯来破解“文字中的密码”,也不满足于通过考古来论证“文字中的偏离”。(《前言》第5页)却似诗人那样借助丰富的联想、想象,又似历史学家那样依托缜密的考证,更似哲学家那样天马行空般的思辨。他对“巟诞·荒诞”,得出的结论是“巟”,乃是地球形成初始的状态,无水无草更无生物,为混沌虚无之巟,后来有了水,有了植物、叶绿素铺染大地,再后有了人类,是"荒",荒莽世界,变成了人世间的荒诞世界。但是炳信的精到、出彩之处并没有停留于此。在他看来,“荒诞”如同人间万象,随着科学的发展,考古的重大发现和新的证据的出现,都有“生存的界限和围墙”(第6页),“荒唐、荒诞,……超越此地,神经了,谬想了,脑崩了,心废了。越界的人自以为是、横冲直撞、无知无畏,我们有时称之为创新者,有时称之为坏分子,相同的事在不同的场景中迎来不同的结果。”(第5页)可见,世界发展到今天,有多少曾经的天经地义不断被发现乃是荒诞,而曾经的荒诞,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下却成伟大的创新!且不论当今人类对宏观、微观世界的认识是何等的浅薄,也不说现存5000多甲骨文字,人们已经辨认清楚地也才1500字,即便是对人类已知历史的认知,有谁敢说就没有被颠覆的可能?更何况,任何真理也都是绝对与相对的统一,任何思维的固化恰恰是荒诞的温床。荒诞延续了几千年,而“不受时间限制和控制,不受有无意义的束缚,甚至不被任何造型语言所困扰”的世界,大概只在梦中存在,“这个过程,堪称为梦造型。”(第498页)“在漫长的历史长廊里,我们抛弃了太多的字,涂抹了太多的画,念歪了太多的经”。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还需“求藏起来的真,也要找埋藏掉的字。”(第499页)“一年是时间,百年是时代,千年是史诗。”今天难道我们不该“用千年为一个时间刻度,划开时代院落里层叠密布的围墙,烟波涤荡。”“以想象力竖一架富油田里的磕头机”么?(第491页)。

  似这等精彩绝伦的描述,足见论者自觉的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维的科学方法论,这在海峡对岸更加难能做到。联系观察炳信的其他佳作《现代热点采访录》、《邓小平最后一次南巡》、《美国为什么妖魔化中国》、《思想咖啡厅》、《灵意涂鸦》、《溜脑》等等来看,他所涉猎的学科领域,跨越了政治学、新闻学、哲学、伦理学、文学、古文字学!他作为灵意画的创始人,目前的主阵地——一个灵感来自《山海经》的名为“山海艺术中心”的创业团队。其作品,大到高耸20来米的城市雕塑,小到渗透进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杯盘碗盏、丝巾织物,我们活生生的看到了一个跨越了众多学科的神话却是活生生的智者。炳信的科学思维,炳信借助跨学科优势迸发的创新能量,不仅在两岸,就是在华人世界,乃至当代世界也是一个奇迹。尤为可喜的是,这种跨学科的作品,行文严谨而不枯噪,饱含思辨却不晦涩,考古训诂却富诗情画意,严肃话题也是谈笑风生,以致那些嬉笑怒骂、奇思妙想,却也入木三分地揭示了或人生、或社会、或文化的真谛。这实在是视野的开阔、文化的底蕴、思考的深邃使然。这便应了那句俗话:真理都是朴素的。因此读此书,不必在那么多的异体字、冷僻字、古汉字前望而却步,更无需去挖掘什么微言大义,只信“开卷有益”。可以肯定,不同领域、不同阅历的读者都可以从中获得美的启迪、享受美的甘醇。

  注:作者为全国高校国际政治研究会常务理事、原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大学·文化部两岸文化研究基地研究员。

责任编辑:陈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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