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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灵魂没有栅栏——读王竞成的诗集《一直奔跑的神兽》

2022-11-23 14:40:22大公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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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游京城近三十年的诗人王竞成回到了故土留居,偶然坐到了一起小酌。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一是他身体的颓衰,着棉袄棉裤,仿佛吸了烟土,消瘦无力,身子有随时要倒的样子;二是言语的咄咄逼人,是用一种指令性的方式在和他人言说,催迫别人去叫菜上酒,一幅急不可耐的架势。他并非急着要菜,而是急着和别人碰杯吃酒,言语间三杯白酒已入腹中,却没有动筷夹菜,不免让人错愕。当我读到他的诗集《一直奔跑的神兽》时,诗歌的精神、力量、奔放和他的形象有着强烈的反差性,怎么也无法让我把诗歌和他真实的样子融合在一起。他的《静心而坐》短诗是那么从容,没有一丝凌厉的感觉,呈现出生命的平和、自如和透彻:

  下午的阳光,郊区的时间之水

  周围的神也失去开口言语的心情

  苍穹之上,空寂的虚无灵翼翔飞

  思想是生命的多余负担,而我的身体

  是物质舍弃的尘埃,静心而坐

  安然领受天命,佛也成为我的使者

  一

  王竞成的《一只奔跑的神兽》是博客中国2017中国诗歌助力计划《名人堂》系列诗集中的一本,中岛在总序中说,这些诗歌“空旷、无边、宁静、干净”,“让诗歌充满了温暖和大爱”。《一只奔跑的神兽》共三部分,其一是短诗;其二是《燕山夜话》长诗;其三是《致灵魂》组诗。这些诗歌借助于“燕山”“秋天”“月亮”“黄昏”“大雪”等最熟悉的意象呈现了精神的充盈与沉重、灵魂的舒张与悲怆,是对大地、时间和生命的沉思,没有一丝世俗的琐屑与卑微,有让我看梵高《星空》《麦田的乌鸦》等大色块画的感觉,挣扎中是灵魂的不羁,是站着遥望远处的阔大。目前许多现代诗呈现出抒情的节制和对庸常生活的沉湎,是对价值的无意义状态的共语化,都在极力表达小人物历史的想象化叙述,“生活就是诗”,更贴于“近”,而放弃了“远”,诗在脚下成了叙述的意义。王竞成保持了叙述的一致性,是生命、精神的疏放和痛楚,要表达的是一种透彻:“这是一场真正的独白/白得冷峻 白得万劫不复/它让骨缝中的黑也戛然而止”,用一种清洁的精神在对抗大众所习惯的琐屑和无聊。

  他的诗歌内容首先是对时间诸如“春天”“秋天”“黄昏”“冬雪”“黑夜”的凝视。他不止一次地写着“秋天”:“燕山夜话之深秋”“秋天的羊”“秋夜”“深秋走了”“秋天,我是你乳房里的一阵疼痛”“秋天,喊一声故乡的花椒”……我们的古人对“秋”的言说往往是忧伤的、寂寥的、悲戚的,如欧阳修言,“物既老而悲伤”、“常以肃杀而为心”,面对草木凋零,不免触目伤怀。王竞成的眼中的“秋天”是生命撞击的重量、是在大地行走的脚步、是腐叶燃烧的光亮:“秋天,我是突然断电的黑夜/电流是落叶的哭泣,我就是泥土将要收藏的秘密/在金黄的风雨飘摇之中,我与幻觉一起旅行”“我涉水横过阴沉的天空,路在雨水中流浪/去向哪里,时间的宿命我是谁/茫然四顾,我在秋天的蛹里作茧自缚”,在时间的河里终于像古人困惑于人的渺小。他也不只一次写道“雪”,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映照吗?“燕山雪花携带星光 月色/而来 更多的天籁/甚至流水的节奏/凝结为漫天飞舞的晶体 ”,是凝视更是沉醉。他眼中的雪也是疏阔的、豪横的,“我在想象大雪的姿势,它如何覆盖时间的黑暗/它飞到小燕山安慰饥渴的石头与干燥的沟壑,大雪的身子喂养了一条条河流”。他的眼中总是看到事物的闪耀与勃发,没有“秋”的宁静,也没有“雪”之轻盈。其次写对游走地域的省察,他写“趵突泉”“悬空寺”“成都”“黄河”“希拉穆仁草原”,乃至梦牵魂绕的“故乡”,让他安居适切的“燕山”。大地是自己生命的支撑,让自己“瘦弱的身子,驮载时间的厚重”,他时时感受的是自然的包容和宽大,“石头没有鄙视人类的短暂/它是温暖的 它爱着我们/它的海拔 是人类生存的指点/它用巨大的手掌 把人类从苦难的海底/拔上岸”;他似乎在不停地游走中寻觅灵魂的落脚之处,“五台 灵隐 普陀 正觉/他们是我胸腔的脉搏/大地辽阔/何处安放我的灵魂”。游走是寻觅,更是精神悬浮的焦灼;对故乡他有揪心的痛楚,那里是父亲、母亲扎根的地方,是思念,也是伤痛,“我胸腔中的块垒/是给您修坟的一块块砖/挤压在一起”,愈是夜晚,越是沉重,“比所有的土地沉重 远方的天空/朗诵故乡的方言 夜晚中所有的故乡/都是回家的灯盏 遥远的距离 在思念中越来越短”;对于异乡的感受,那种漂泊感、边缘化,他有,“他的角色就是给这个城市 跑一跑龙套”,“在和不在 遥远与异乡/都扩展不了时间的萎缩 也缩短不了思念的延长”,但诗作并不多,更多的诗作是对身在“燕山”的体贴和温情,写燕山的“落雪”“柴门”“月亮”“黄昏”“红叶”,乃至“白水寺”,甚至长诗也是“燕山夜话”。这是精神的沉淀之处,也是灵魂的安适之所:“我行进中的床就安在燕山的肋骨上,恰似挂在半山腰的云朵”、“我在燕山上招呼一声/春天就过来了/它弱小得像风中的一颗露珠/就要摔下去”,无所避忌地张扬生命的超拔和灵魂的质地:“有云的幻想草的卑微/岩石一样坚硬的灵魂/结出一颗颗山民一样的思想之瓜/活着与时间对弈/胜了败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绝不低下自己的头颅。再者,他的诗也是对生命的省醒和灵魂的拷问,一直保有理想的精神和价值性的理性。他在寻找,“说的是乡音,直至自己又一次涅槃/也忘不了 继续寻找生命的根”,自由是一直的心性,与万物共生,却不臣服于世俗,“上山我不捉鸟/在河边我不捕鱼/看河水顺其自然地奔向远方/望山岳我所畏惧地跃上天空/守在水边我不逐流/立在山顶我不攀高”,他保持着精神的清洁性,“心里有佛,才有那样的感觉”。对亲情、爱情,他有一种被割裂的撕疼感,他写“去世的母亲来到燕山”,写乡村父亲“苦了一生”,我不知他的《致灵魂》是不是关于爱情的诗,但是倾诉,诉说“尘埃一样的快乐”“凝视的眼神为对方遮挡风雨”。他的诗歌并不复杂,内容上甚至体现出单一性,他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忽视着生活庸常的一面、琐屑的一面,而保持了精神上的清洁性。

  二

  诗歌越来越呈现出一种轻逸化的美学趣味,诗人投入到对周遭生活的沉浸和自得,显示生活的无厘头、琐屑性,透出诗人的实在、幽默和俏皮,甚至一丝的迅捷与敏锐。“在其中”成为诗歌表达的常态。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曾经维护“轻”之价值,认为那是写作的飞逸,“像一朵云那样漂浮在事物的上空”(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而我们越来越多的诗歌是记录“生活之表”,而失掉了诗之“思”。越来越多的轻逸变成了轻浮,无所不可为诗,让诗歌丧失了应有的质地和精神品格;宏大的、形而上的、厚重的成了诗人逃避的域地。马克思说:“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这里马克思就强调了人作为存在物不困于自身而爆发出的积极追求价值的主动性。我想以王竞成的长诗《燕山夜话》来言说激越的、奔放的诗歌带给我们的厚重感。

  《燕山夜话》是千行左右的长诗,共37节,加上后续的八节,一共45节,全诗如涌动着、翻滚着的河流在大地上留下前行的痕迹。诗人漫游京城多年,端居燕山,以中年之心境,与自然、历史、生活不停地对话交流,写出了对生活和命运的思考。全诗以“燕山长子”的口吻,“我的言辞,从中年开始/在燕山之上,成为夜话”,他抚摸着燕山的石头、草木、寺庙,对话孔子,目视帝王,牵手王羲之,思考历史的轮回,思考生存和死亡,也安适地感知着秋天、黑夜、泥土,母亲的温厚、生活的淡然,“黄昏将至,雪片像一盏盏小灯/延缓着黑夜的来临,飞鸟不见踪迹”,即使这样仍然不能平息自己的激越之情,“我无法在一首诗中/描述一个个断代的时光/我无法说出石头被刻成纪念碑的细节”,全诗没有完整的叙事,用描述和抒情写出历史的伤、尘世的苦难和一个草根激荡的的灵魂,“卑微是我未来的墓志铭/卑鄙是我把人的责任承担”。

  全诗虽长,却不枯涩,自始至终有勃勃的气韵在,也就是晋人说的能“吞吐大荒”。中国美学讲究天地自然为一大生命体,天地之间有浩然之气,在生命之间彼摄互荡,氤氲着生命,体现着“生生而有节奏”。清代的布颜图说:“夫大块负载万物,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亦一息相吹也,焉有山而无气者乎?”气韵生动,是说画,也是说诗,这是山水的灵气,也是生命的鲜活之气。“闻风而动的秋雨,在燕山出兵/这些帝王的卫士深夜还魂/他们仇视自己的身世/以泪洗面/一阵阵冲锋的裂帛撕裂声/惊醒燕山长子,长子推窗观阵/黑漆漆的军团陷落燕山沟壑之中”。写秋雨的凌厉肃杀之气,有压顶之势;“天凉了,心也淡了/生命的中年已没有那么多波涛?望见河中的流水也开心/茂盛的青草我也喜欢/万物都那么亲切/其实我更加喜欢泥土/哪怕泥土围起的坟墓”,这是生命融于万物泥土之中的平和淡然之气。诗人曾不只一次提到燕山的“龙脉”气象,如果仅仅是堪舆学上的言说,我们只有祭奠帝王江山的悲哀。徐霞客说:“起伏乃龙脉之妙。”中国的美学也是讲究伏脉龙蛇,气通万里,讲究俯仰跌宕的生命律动。“龙脉”就是一种活泼泼的生命气象。一首长诗是活泼的,自然是讲究动静相间、前后相掩、主宾顾盼、有起伏也有隐现,才会显示生命的灵动之气。

  《燕山之歌》有着强烈的道德情怀,这种情怀明确地表达了抒情自我的选择性,尤其面对是与非、精神和世俗、帝王和平民等对立性的情感中,诗人总是明确地表达自己态度的透彻,他体贴草民、融于自然、心怀佛性,绝不中庸,“善如果不是诗歌的源泉,一些文字就是伪劣的表演”。很强烈的理想色彩既显示了精神的昂扬和明晰,呈现了诗歌的呐喊声调,但无疑也会影响艺术的表达效果。

  三

  诗歌语言的力量来自诗人精神的强健,诗人舒展的精神让语言富有生动性, 语言不是漂浮和游离之物,诗之在,即人之在,语言是诗人生命的存活方式。海德格尔最看重诗歌语言的存在意义,他认为是诗歌或者语言再说,让被遮蔽的诗人显身、事物敞开、澄明。诗人领悟到世界之暗和时代的贫乏,诗人言说,才让人达到诗意的存在,“相反,日常语言是一种被遗忘的因此而耗尽的诗,在那儿几乎不再由召唤在回响”。(海德格尔:《诗•语言•思》)

  诗人的语言有时是跃动的、撞击的,“拿起我!这巨大的力/治疗你与生俱来的疾病/亲爱的,你黑暗的世界需要燃烧的灯盏/亲爱的,你灵魂的火山需要暴风雪的洗礼/亲爱的,拿起我!像一把刀劈开你/孤独的时间与寂寞的石头,成为水”,这是爱情的召唤和期待;有时是平静的、简单的,“退到山中/退进一快块石头/一步步退成山峰/成为山顶上的一只鹰/一缕白云/直至成为遥远的/若隐若现的星辰”,生死都是平淡的,波澜不惊的,是阅尽沧桑后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诗人的语言有不少李白、陶渊明、李清照诗词的互文,这也看出古诗文对他的濡养,在精神和气质上也有北岛等朦胧诗歌的滋润,但诗歌语言的悲怆和恣肆,让我们感受到:不羁的灵魂没有栅栏。

  (王文营 临沂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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