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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日哭同族前辈魏树海

2023-01-06 12:50:14大公网 作者:魏然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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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寅年腊月初八日早晨,我在创作后的疲惫中二次睡去。忽见沂城中心街上走来一位老者,中等而略胖的身材,穿一套朴素的黑色棉衣,脚上一双老式棉鞋,头戴一顶冬季加厚鸭舌帽,满面慈祥,健步而行。我大为吃惊,那不是我的同族爷爷魏树海吗?这寒冷而又病毒飞虐的日子,他一个87岁且患了脑梗的病弱老人,怎敢口罩不戴就出来呢?内心一阵着急,赶忙依照从前的习惯喊着魏老奔去。将至跟前,老人向我伸出了一双热乎乎的手,说,想你了,来看看你。我热泪盈眶,说您想我了打电话我去看您就好了,您怎么自己跑来了呀。老人说,我搬家了,离你远得很,你如何去得了呢。我说,您搬家了?搬哪去了?老人微笑,却不回答。这时,南街传来锣鼓声,我扭头看去,是沂水文化馆的演员们穿了统一的红色服装一路载歌载舞朝这边走来。我回头欲对魏老说,你看,他们知道您来了,特意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呢。忽然发现眼前空空如也,魏老不知了去向。只有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在离地二三尺的空中飘啊飘。我便急切地呼喊,四下里搜寻,终无所得以后,便觉胸口如压磨盘,呼吸不畅,沉闷难捺。但是,我竟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想赶快醒来。于是奋力地挣扎,挣扎,挣扎,眼睛已经看得见床顶上的吊灯,也看得见窗户上透进来的橙色阳光,却是挣扎了好一会之后,才随着一声哎呀大叫,完全清醒过来。

  早已起床的妻子闻声跑到床前:你怎么了?我慒慒怔怔地说:魏老来了,魏老来了。妻子扶我坐起来,摸一下我的额头,说:别吓我,魏老不是已经去逝一个多月了吗,他怎么会来呢?随后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我便呆呆地坐在床上好一会,心说是啊,魏老已经去逝一个多月了,魏老真的已经去逝一个多月了,正如他在梦中所说,他搬家了,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怎么可能来呢?眼泪唰唰地滚落,心口隐隐地痛了起来。

已故著名作家魏树海先生

  死对一个人来说是那么容易吗?两年前的农历七月底,我正开车去往乡下的路上,魏老忽然打来电话,说然森啊,你好久不来了,你知道吗,奶奶没有了。我大吃一惊,赶紧靠边停车,说什么,奶奶没有了?什么时候的事?魏老的声音哽咽起来,说七月十四,已经半个月了。我也哽咽了,说那您怎么才告诉我呀,这些日子我忙,没顾上去看您和奶奶,您不说,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啊。魏老说,我谁也没告诉,你奶奶一辈子喜欢清静,不愿麻烦人,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吧。

  翌日,我和妻子去看望魏老,发现他比以往苍老了许多,也清瘦了许多。知道奶奶的离去对他打击很大,却不知如何对他进行安慰,只说让他节哀保重。他说:“还好吧,你奶奶九十三的人了,走了我并没有过份难过。只是我的老胃病又犯了,极不舒服,一到晚上胀得睡不着,老得起来坐着,吃了各种药也无效。再就是颈椎难受,动不动就头晕目眩。唉,我已做好死的准备了,你奶奶没了,我再无牵挂,早死早安生吧。人到这把年纪,想干什么干不了,活着只有受罪的份,没必要贪生了。”我听罢心里好是难受,便劝他别悲观,小毛病治治就好了,再活二十年也不会有事的。

  深秋时节,我邀好久不在一起相聚的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吉秀章老、翟所钦老与魏老一起去我老家石棚散心。已然很少出门的三老欣然同意,于是坐上我的车,在一路畅谈中去了群崮环绕的石棚村,去了被红红黄黄的香椿叶铺满院子的魏家宅院。秋风略感萧瑟,阳光尚切温暖。在西屋里喝过几杯茶,魏老便让善于书法的吉老和翟老去有画案的堂屋为我题字留念。

  堂屋的北墙上是挂有我曾祖父及我祖父祖母遗照的,魏老进门得见,问我是谁,我一一个绍。魏老后退一步,郑重而深深地给我曾祖父鞠了一躬,说:“前辈啊,咱是一家人啊!”我瞬间泪湿双眸。那本就亲近的关系,忽然间越发亲近了。而此时,我和魏老尚未确认真是同出一族,直到次年夏天,魏氏族谱十一世老四支续谱,根脉捋顺中,始知魏老的祖父魏忠友乃为老四支魏金第六代孙,我们同属迁居沂水石棚的魏氏十三世魏明伦之后,再往近一点说,魏老的曾祖父与我祖父的曾祖父是堂兄弟。消息告知魏老,我俩双手相握,喜极而泣。魏老说许久以来,我始终感觉咱是同族,果然是同族啊!

  也就是在去老家石棚后不久,魏老忽又给我打电话,让我开车拉他出趟门,说看一个要好的朋友。我去了,他把两盒上好的龙井茶放到我的车上,坐到副驾驶上让我开车。我说去哪?他说你走便是,出了大院我就告诉你怎么走。出了大院拐个弯来到街上,他让我靠边停车,然后拍拍我的肩深情地说:“然森啊,我要看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你啊。这么多年了,你拿我当自家长辈尊敬,每到年节就来看我,我却从未对你表达过谢意。今天,我就表达一下谢意吧。因为再不表达,我怕没有机会了。我的胃病这些天又闹腾的非常厉害,明天,你大叔和二叔将送我去济南齐鲁医院做深度检查,估计十有八九是要命的大病,活不太久了。”说罢,双眼含泪,开门下车。我追下去,他却坚定的摆摆手,说,你不要推辞,听我话,不要推辞。不然我会很难过。

  街两侧的法国梧桐黄叶飘零,甚是萧条,我目送魏老往回蹒跚而行,不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想,老人家难道真的时日无多了吗?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这么好一位老人,这么好一位长辈,这么有影响一位作家,即便真在自然规律下离开这个世界,也应像他家奶奶一样过了九十以后再走,甚至越过百岁也有可能,怎会八十四五就走呢。而我另一边的意识里,却想人对自己的死是预感的,魏老如此悲观,或许那一天真的要来了。就想哭着追上去紧紧地与他拥抱,让内心的极度不舍与悲伤尽情发散。可我终是没有迈开脚步,我怕那样真成永别,再难相见,再难相见。

  连续三天提心吊胆,想打电话询问,又怕得到预想的消息。第四天实在忍不住,就拨通了魏老长子魏德清大叔的电话。想不到德清大叔语气轻松,说没事没事,就是比较严重的胃溃疡,你放心好了。千斤之石陡然落地,我连说了十几声太好了,太好了。放下电话,竟有两行泪水在笑中滑落。

  今年春天,我忙于大型舞台剧《红石崮》的剧本创作和首届“沂河文艺奖”的方案草拟,又是一月有余未看魏老。忽一日心下想念,便在一场讨论会后给魏老打电话。电话通了,好久才有人接,却是照顾魏老的保姆大姐。我说俺爷爷呢?保姆大姐说,头脑出了点毛病,住院了。我急忙给德清大叔打电话,德清大叔说:“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脑梗了,亏得及时送到医院,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不会再有大的危险了。”我想赶紧去医院看望。德清大叔劝阻:“现在疫情防控严格,医院不让随便探视,等他出院,你去家里看吧。”

创作长篇小说《沂蒙山好》时的魏树海先生

  数日后我去魏老家里,德清大叔说自从脑梗,他不认得人了。但当保姆大姐问他我是谁时,他脱口而出,是小魏啊。我很高兴,说爷爷,你吃饭了吗?他想了想说:“然森啊,这个问题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啊。”那神情,如同那一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越位》,他看后对有关腐败现象的描写不满,便打电话批评我看事看得太简单一样严肃。这时,吉秀章前辈也去看他,他问吉老:“老吉,那年你去党校干什么来?”吉老说:“我不是去当副校了吗!”魏老陷入沉思,好半天才说:“老吉啊,这个问题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啊。我们看问题首要的一条就是政治方向,把握不好政治方向,那是会犯错误的。”

  魏老已不是以前那个思路清晰的魏老。魏老已不是以前那个表达准确条理分明的魏老。他唯一保持不变的,就是他的政治觉悟。听别人说任何话,他都会用他的政治觉悟去思考和衡量。我仿佛再次听到他说:“一个作家,首先要有爱党、爱国、爱民之心,否则你就不是党培养起来的作家。那些暴露所谓阴暗面的作家,那些乐于揭露民族劣根性的作家,那些为了搏得西方欢心想获国际奖的作家,从本质上说,是极端自私自利的作家。在他们心里,没有想过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承而创作,没有想过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民而创作,没有想过客观真实地记录党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国家的历史、时代的成就而创作,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正是这种醍醐灌顶的教诲,让我逐渐改变了自己的创作理念,自2010年开始,我把创作方向转向了红色文学创作,于是才有了《白雪英雄祭》《血红血热》《永恒的记忆》《月留泉》《乐群记》《红石崮》等等一批主旋律作品。

  几场秋风秋雨送来天地一片清冷。我又几次看望魏老,他躺在床上,欲起无力,再也不识我之为谁。却听保姆大姐说:“他时常念叨你,说小魏没来吗?来了嘱咐他,别忘了在我死后给我写悼词啊,他最了解我,他最懂得我,悼词只有他写我才放心啊。”我泪湿双眼,心如刀绞。我说,我没有忘记。他在几年前就嘱咐我在他死后给他写悼词,虽怕不吉利没敢当面应承,但心里已然默默记下了。

  2022年11月24日中午12时30分,我在县里开完一个长长的会往家走,刚进屋门手机响了,见是德清大叔来电,内心立生不祥。果然,德清大叔开口便哭了,说,你爷爷没了……。

  我赶忙从城的西北跑向城的东南,跑进了那个我去过无数次的有着一棵低矮的柿子树和一方小小养鱼池的陈旧院落,德清、德明两位叔叔依照民间礼俗跪地磕头相迎,我亦赶紧跪地叩首回礼,随即起身,哭着奔向屋内。我看到了躺在冰冷屋地上的魏老,我看到了身穿寿衣的魏老,我看到了脸蒙黄纸的魏老,我看到了再也不能起身对我笑脸相迎的魏老。我扑通跪倒,连磕三头,大放悲声。

  天布阴云,寒风呜咽。我和同样对魏老怀有深厚感情的县作协秘书长刘振良去莒县梭庄村送魏老最后一程。

  沂水石棚是魏老的祖籍,莒县梭庄是魏老的故里。当年,魏老的祖父魏忠友才十几岁,父亲魏秀广意外离世,母亲欲带他改嫁他不从,便作乞儿,一路要饭从石棚来到梭庄,三十岁上娶妻生子,起名魏喜田。喜田刚八岁,他突发疾病而亡,使得喜田重复他的命运,不愿随母改嫁,亦作乞儿。夏日里,喜田地当床天作被;冬季里,喜田柴草垛里与狗同睡。成年后,他娶本村赵氏为妻,为改变命运,携妻带女闯关东,去了黑龙江省穆陵县。不过四五年,在儿子树海刚四岁时,一场矿难突至,让他成为残废,他只好卖掉不足十岁的女儿,换得路费回到了莒县。魏老就是在这个叫梭庄的村子里,在童年无尽的苦水里,艰难长大,而后考入沂水师范,成为人民教师,成为省内外知名作家,成为临沂市作家协会主席、沂水县文化局局长、沂水县政协副主席的。

  夕阳暗淡,日沉西山。魏老的灵柩由众乡亲抬出老宅来到街上,依传统习俗停棺祭奠。没有政府官员,只有亲朋好友。我受众人之托,以作家和同族晚辈双重身份在棺前致悼词。我强忍悲痛,仍难抑制哽咽。不远处,雪山沉入了肃穆的晚霞;十里外,沂河开始了悲怆的哭泣。大地刮起一阵旋风,直上云霄。我看到魏老面带慈祥飘然而去;我看到魏老一身从容淡然而去。南飞的大雁唱起了深沉悲壮的歌谣,在我和众人万般不舍与无奈的潮湿目光里,送魏老向着遥远的天国而去。

公元2022年12月30日,

农历壬寅年腊月初八日深夜,

于沂水家中。

本文作者魏然森近照。

  作者简介:

  魏然森,1966年出生于山东沂水。中共党员、专业作家、编剧、纪录片导演、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第二届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委会委员、临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沂水县作家协会主席、临沂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著有长篇小说《浮尘》《白妖》《中年李逵的婚姻生活》《沧浪村庄》《越位》《错位》《家族秘史》《白雪英雄祭》(上下卷);长篇非虚构《血红血热》《乐群记》;大型话剧《红石崮》、京剧《月留泉》;大型纪录片《永恒的记忆》《清曜四韵》等各类作品三十余部。

  曾获山东省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齐鲁文化之星、首届全国浩然文学奖、沂蒙文艺奖、沂蒙精神文学奖等各类奖项二十余次。多次被《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光明网、《齐鲁人物周刊》等几十家媒体专访和报道。

责任编辑:李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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