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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岛“叙事”

2023-04-12 15:21:23时雨澍霖 作者:时雨澍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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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成为了废墟,甚或坍塌得只剩下一部分楼宇,却仍然充满着叙事力量的,那才叫建筑”。

  日本著名建筑设计师安藤忠雄对建筑的定义和建筑精神的理解,在某个瞬间,也许会让人浮想起广岛原子弹爆炸圆顶屋残骸(位于广岛市中部,原广岛县产业奖励馆遭原子弹轰炸后的废墟,是永久保存的原子弹受害纪念物),废墟中的城市,以及重生的广岛。

广岛原子弹爆炸圆顶屋残骸

  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广岛札记》,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电影剧本《广岛之恋》,似乎又恰好成为这种“叙事力量”的具体承载与不同版本。

  “你在广岛看见什么?”

  我没有去过广岛,所以,我向每一个可能去过广岛的人们询问——你在广岛看见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很多人和我一样没有去过广岛,尽管他们去过东京,去过京都,去过大阪,去过奈良,或在K歌时投入歌唱《广岛之恋》,他们并没有去过广岛。

  后来,我总算找到三个与广岛有过真实关联或短暂邂逅的人,他们分别是画家、体育工作者和留学生。他们说,关于我想探寻的广岛,他们知道的其实也不多,但是他们的确曾经身处其中。

  广岛·爱

  “我到广岛,起初是想调整状态”,画家说,“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画家根据他能获得的资讯,每天画一幅画,结果他画了400幅后,冲突还未结束,他迷茫了,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画下去。

  多年以前去广岛时,画家已完成了有关“南京”历史的巨幅作品。战争的主题,悲愤惨烈的氛围,无辜的平民和凶残的刽子手——让他感到长时间的沉重,同时由于长期以来的劳作,那件作品完成时,画家也落下了严重的“画后综合症”。他一度发誓说,他不画那样的画了。他要去画画世界各地的美女、风情,结果他去了广岛。

  “一个矛盾的地方。一方面,军国主义咎由自取的后果重重落在那里,另一方面,城市和平民遭受了空前浩劫与灭顶之灾”。

  因此在广岛,画家是画不成美女的。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无法规避曾经的残骸与废墟,灾难与伤痛。

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内

  “广岛重新遍地鲜花。到处是矢车菊和菖兰,还有牵牛花和三色旋花,这些花以花卉中迄今未见的非凡活力从灰烬中复燃。”

  这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剧本中的句子,杜拉斯在书中为它做了这样的注解——这句话几乎只字不漏地从安尔歇那篇关于广岛的出色报道中抄来的。

  起初画家只想画夹竹桃,作为广岛市市花的夹竹桃;画杜拉斯引用句子中那些和夹竹桃一样强韧的花草。当它们最初从废墟的罅隙顽强生长,它们无疑成了“广岛人”心头的慰借(当时流传着“这地方75年里,草木不生,人也住不得”的魔咒)。但后来的发展“可预期”地超出了画家的“预期”。

广岛市市花夹竹桃

与原子弹有关的赤松

  “在广岛,你是不由自主的。”

  于是画家疯狂地画了一些他曾信誓旦旦不会再画的作品,他如此疯狂,以至于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便携画箱(支起来就是个简易画架)和速写稿册,手、眼和脑都进入一种快速旋转的状态。直到有一天,他住进了广岛的医院。

  画家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恍惚与空白,当医生告诉他必须做心脏支架手术时,他不敢相信那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想他曾经多么年富力强,他那些不同时期的肖像,逼真记录了从儿童到少年,再从青年到壮年的成长轨迹。像多数油画家最终都会把主题性绘画视为创作的最高境界,那些对历史的回望与艺术再现也成了他的青春记忆与“光辉岁月”。

  医生递给画家一份文件,跟他说需要他的亲人签字。画家摇摇头,说如果必须要签,那就只能他自己签了。到广岛的行程,他孤身而来,亦未做周详的计划,即使有,他依然得独自一人,面对已轰然倒塌的爱情废墟。但是医生说根据惯例,必须有家属来签字。

  “我签吧!

  这个声音,从医生身边一名护士的口中发出。画家和医生同时看向她,像看着一个梦。

  “我看过前辈那些画广岛的画,画得真好。”女护士说。

  画家注意到,那是一张亚洲女人的脸,看不出具体国籍,但她的眼神与声音一样肯定。那一瞬间,时间和空间都仿佛静止凝固了。

  后来,画家画了那个画面,取名《广岛·爱》。后来,护士成了画家的妻子。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个人的体验

  “谈论广岛是不可能的。人们所能做的,就是谈谈不可能谈论广岛这件事”。

  这同样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句子。

  时隔多年,《广岛之恋》依然是它该有的样子,经典恒流传。“无人之城”广岛,也不再是满纸荒凉。

  “谈论广岛不仅可能,而且现实。体育加强了这种可能。”他说。

  一名资深的体育界的前辈,他碰巧去过广岛,还亲历了1994年广岛亚运会。

  经由“你在广岛看见了什么”的对话展开与反复回旋,杜拉斯最终用“可陈述”的方式,将女主人翁的眼前经验与过去经历叠加,讲述了战争阴影下“不可能”的爱情。

玛格丽特·杜拉斯著作《广岛之恋》

  希望以广岛和真正的“广岛人”为锉刀来检验自己内心硬度的大江健三郎,则在1963年、1964年两次寻访广岛后,把即将宣告死亡的“悲惨与威严”的形象一个个记录下来,提出人类应如何避免悲剧再次发生的严肃命题。

大江健三郎著作《广岛札记》

  艺术的反思,文学的批判,以及——在更为普遍的意义和更为普遍的表达中,“和平”都是“广岛叙事”的主题。

  这个主题也体现在1994年第12届广岛亚运会中。

  1984年,在韩国召开的第3届亚奥理事会会员大会上,广岛被亚奥理事会授予1994年第12届亚洲运动会主办权。广岛争取了首次在首都以外城市举办亚运会的难得机遇。

  承载亚奥理事会“亚洲人的融合”愿景,从战争阴影中慢慢苏醒的广岛,没有忘记赛事的文化表达。

  广岛亚运会会徽带有明显的城市精神气质,上部是象征亚奥理事会的太阳光芒,主体部分为两只白鸽构成的英文字母“H”, 象征主办城市广岛(Hiroshima)。

1994年广岛亚运会会徽

  “鸽”的具象也出现在广岛亚运会的吉祥物中,雄鸽“波波”(Poppo)雌鸽“咕咕”(Coccu),这是亚运会历史上吉祥物首次以“对”的卡通造型形式出现。作为广岛亚运会的代言,白鸽寄寓着世界和平的愿望与反战精神。

1994年广岛亚运会吉祥物

  “除了这既抽象又具体的符号,在广岛您还看到了什么?”

  他沉默。他没有说那一年伊拉克被剥夺了参赛资格,也没有说那一年中亚五国首度参加亚运会。他没有说这一切,而只是沉默。

  他没有说这一切,还因为,1994年广岛亚运会,中央电视台派出了由54人组成的记者团,那一年,央视首次在国外建立演播室,直接向国内播出电视节目,电视史上的这一壮举,使得对广岛亚运会的清晰记忆成为现实。

  “怎么看邓亚萍与小山智丽的那场球?”我转移了话题。

  “在广岛,邓亚萍开启了另一种完成。”这一次,他不再沉默。

  邓亚萍要战胜的,无非是她自己。她战胜了,所以,她在之后不久、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一举夺得女单、女双两枚奥运金牌,所以,她依然是世界乒坛最闪亮的星。

  “你知道1964年东京奥运会传递圣火最后一棒的运动员是谁吗?”轮到他来考我。

  “一名在投下原子弹当日出生的广岛青年?”他似乎并没有难住我。

  “那正是一个以人类自身的强韧令人震撼的肉体。他面带从一切不安中解脱出来的微笑,飞奔在巨大的运动场上。”大江健三郎这样写道。

  “在广岛,我看到体育释放出的人的潜能,以及这种潜能与力量对于伤痛的愈合”。

  离开广岛前,他再次去了广岛和平纪念公园。登机后,他的手上多了两本书,大江健三郎日文版的《广岛札记》,以及另一位日本作家原民喜的著作《夏天的花》。

  “广岛式”的人们

  如果不是因为在日本留学的宇潇,我唯一“认识”的广岛人,大概就只有三宅一生了。

  2022年8月5日,84岁的日本著名服装设计师三宅一生因癌症去世。巨匠陨落,喜欢他的人们惋惜感怀。

  三宅一生生于1938年的日本广岛,原子弹落向广岛时,约7周岁,母亲及大部分亲人受伤、去世,他也体弱多病。移居东京后,21岁考入多摩美术大学。他曾先后前往巴黎和纽约学习,师从过著名高定设计师——奥斯卡“影后”赫本的终身好友纪梵希。

  作为战争幸存者,三宅一生曾吐露心声:“我努力将这段记忆深藏起来,选择服装设计的部分原因也正是源于它象征着创造与重生”。

  三宅一生用独属于他的褶皱征服了世界,他打破西方追求夸张的身体曲线,设计出方便女性行动工作的服装。他为苹果CEO乔布斯设计的黑色高领套头衫及蕴涵其中的理念,为乔布斯喜爱,更被人们传为美谈。

  在了解广岛的过程中,我认识了一个叫“原子弹爆炸后遗症”的词。所谓“后遗症”其实包括了至少两个方面,直接的毁灭与伤痛,以及由于这种毁灭和伤痛带来的心理创伤,进而合并成一种新的甚至可能更严重的病症。

  从三宅一生所取得的成就看,他或许与这个词没有关联。又或者,他设计里传达的“解放”的信号,原本就是对这种病症的有力抗衡与疗愈。我不知道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否是大江健三郎所说的“广岛式”的人。但当他走向更宽广的世界,“广岛”也早已成为他的一个背景。

  “在广岛,有一位名叫‘信太郎’的导游。”宇潇说。

  就读于九州立命馆亚洲太平洋大学的宇潇,曾两次寻访广岛,第一次是他20岁生日的新年前后,第二次在广岛住了小近一个月。他与好朋友“菜菜花”结伴而行,想去看看原子弹爆炸许久以后,广岛和广岛人真实的生活。

  “我们叫他信酱,‘信太郎’是导游祖父给他取的名字,意寓‘相信能够从战火的阴霾中走出来’”。

  宇潇的20岁生日,在广岛一家不大不小的居酒屋短暂度过,老板在烙铁板烧时,从旁人口中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烙得愈发卖力。那一晚,除了广岛烧,他还吃到了发祥于广岛的“年轮蛋糕”。

发祥于广岛的“年轮蛋糕”

  对于自己为什么选择在广岛过生日这件事,宇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潜意识的深处,他觉得广岛是个适合思考生命的城市。

  宇潇是在第二次去广岛绕和平公园骑行时遇到的信酱。当天信酱带着几名游客,看出宇潇的中国留学生身份后,尝试用中文和他交流。

  信酱带游客到红十字会侧门的弄堂时,宇潇才知道,原来除了举世闻名的原子弹爆炸圆顶屋残骸,那里也修复了一墙断壁残垣。

日本红十字会医院残垣

  《广岛札记》中,以原子弹爆炸一周前刚到日本红十字会医院赴任的重藤文夫博士为代表,大江健三郎写了一批具有“广岛人”特质的人们,有着人类“威严”的——“不屈的人们”,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屈服,坚持着艰苦卓绝的工作。

  一路上每逢故址,信酱都会讲解由来和原子弹落下时的惨状。这些故事也许所有的导游都说得差不多,但宇潇无法忘记信酱父祖三代的遭遇与因缘。

  关于信酱祖母的故事,大意是原子弹爆炸那天,身怀六甲的祖母,顾不上多想,对伤者展开送水和包扎,因劳累过度,加上伤者的惨状,令她深感骇然,渐渐不支又反过来被众人所救。后来,祖母生完信酱父亲没过几个月就过世了。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信酱的祖父。从电车上被甩出、没受太大伤的祖父看到被房梁压住的小孩,与几个人合力搬挪,没有成功,人们垂头散去后,祖父不死心又一人试了许久,不得不放弃。小孩歇斯底里大喊“救救我!救救我!”祖父只觉无力,捂住耳朵逃去了。此后天天念叨“我终于没能救出那个小孩”,“我终于没能救出那个小孩”……

  讲到父亲时,信酱说,父亲常教他,“在世界里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把大家都变成朋友就能泰平了。”这也是为什么信酱选择了做广岛的一名导游。

  不觉来到骑行的终点大喷泉前,全日本喷吐量最大倾泻高度最高的喷泉之所以在广岛,据说是为了告慰原子弹爆炸中渴死的受难者。

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内的大喷泉

  环公园有路面电车。据说广岛电车虽然在原子弹爆炸当天停运了,但拓清路障后,第二天就复工了。即使根本没什么人乘坐,也不停运行着,免费亏本运行着。当时奔驰在轨道上而直到今天也没退役的电车有一辆——651号。恰巧它在广岛电铁株式会社总部调休,于是信酱不失时机地让游客与它合了影。

广岛的电车

  广岛地面电车的数量、班次、线路都让人眼花缭乱,马路也特别宽。

  “有时间的话,你们还可以去看看广岛市环境局中工场。明明是一个垃圾处理厂,谷口吉生却把它设计得像个美术馆。”

  看着欣然露出门牙的信酱,宇潇像是突然意识到,“信太郎”不只想让他们看过往沉重的悲剧。穿梭在历史的废墟与重建的城市,这个想要在世界里多多交朋友的“广岛的导游”,此时已有意让自己对伤痛多些钝感,从而让他的游客看到“和平之城”生机勃勃的气象。

责任编辑:李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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