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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为引 艺脉浩汤 ——《据几曾看》评介\谷中风

2023-05-08 04:23:3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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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据几曾看》,葛康俞著,葛亮编,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读过著名作家葛亮的小说《北鸢》的人,应该记得书里有位毛克俞,原型是作家的祖父葛康俞,也就是《据几曾看》的作者。葛康俞生于辛亥革命之年,逝于1952年冬,给后世留下的文字和书画作品虽不多,却十分耐读。《据几曾看》就是一本可置于案头深长读之的书。

  读《据几曾看》这样高浓度的书,尤需对作者有所了解。葛康俞早年求学于杭州艺专,抗战期间避难四川江津,后任教于安徽学院、安徽大学文艺系,1950年在南京大学任教。在他四十馀年的生命历程中,与许多文化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产生交集,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朋友圈。

  “朋友圈”里的艺脉风流

  最重要的当属其三舅,美学家邓以蛰。“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矣。日课读毕,向晡更习字画,或研着录,公私有书画,必就展可看,每不能忘。”可见邓以蛰是葛康俞进入艺术殿堂的引路人。而邓氏对这位外甥的天资和才华也极为欣赏。“前日接来信并画三幅,几为欲狂,画无不精妙,尤以雪香居之密楼听泉最为可贵,携之此间爱好国画共赏,无不叫绝,足见你成就之高”,当得知《据几曾看》一书完稿时,更是催促“择地印出以便裁一份寄我一看为快”。而在此书之中,也可看到葛康俞受邓以蛰影响之深。比如,赏析梁楷的《泼墨仙人册》时他引用邓氏的《六法通诠》绘为随类赋彩,画为骨法用笔的观点;评及顾安的《拳石新篁》时感叹“蛰舅言画家始于用笔,真千古名言哉”;评《赵左仿杨升没骨山水图》时又说,“然吾舅邓叔存以为若就绘画发展言,则随类赋彩与山水设色又为一贯。何者?由随类赋彩进于应物象形,则笔法出焉”。邓以蛰还把这位志趣相投的外甥推荐给王世襄。1944年1月,王世襄由重庆溯江而上赴李庄,停泊江津,“得与康俞兄畅谈竟夕”,“相见恨晚,从此订交”。从此,两人书札往来,赏析名迹,各言所见,每多契合,而葛寄给王的画作,更令后者心折。

  邓以蛰之外,葛康俞还有一位“社会知名度”更高的长辈,即夫人姜敏先的舅舅陈独秀。葛康俞的父亲曾是安徽全皖中学首任校长,与陈独秀同为反清革命党人,并在陈的介绍下加入岳王会。前几年电视剧《觉醒年代》热播,让陈独秀作为革命者和思想家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实际上,陈的艺术造诣也颇为深厚。也正是在这方面,葛康俞与他十分投缘。在为陈独秀整理书籍时,葛康俞曾发现一幅没有装裱的书法,陈独秀想起乃李大钊手迹,慷慨送给了这位他欣赏的后生。陈氏晚年居江津时,见葛康俞“终日习书,殆废寝食”,亲书“论书三则”教导之。辞曰:“作隶宜勤学古,始能免俗;疏处可容走马,密处不使通风;作书作画,俱宜疏密相间。”而陈独秀逝世后,为他书写墓碑─“独秀先生之墓”的也正是葛康俞。

  如前所述,葛康俞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彼时校长为倡导中西融合的大艺术家林风眠,同学之中有李可染、艾青等文化名家。从这个“朋友圈”中,我们可以感知现代中国文脉和艺脉,也正是这样一群人,铸就了一派令人神往的风流气象。

  鉴赏品题的独到眼光

  葛康俞在本书开篇谈到了写作缘由,当时他避难于蜀,想起往昔“据几欣对之乐”,故以此书“略记平生清赏”,“遑言着录,用识过眼因缘,以慰他时惜念”。可见,此书写作如蚕吐丝,表露的是作者多年赏读书画积下的心得,这些心得存于腹中日久,早经千锤百炼,融会了他关于艺术的基本看法。读到这里,我想起史学家蒋廷黻那本至今仍畅销不衰的名著《中国近代史》,也是写于抗战期间避难期间,笔下流出的也正是蒋氏多年抄录档案史料、研治近代史的心得。大凡此类饱渗作者心血的书,最是通透醇厚,恰如陈年普洱,随便掰下一小块,其余味悠长,足以品尝良久。

  《据几曾看》共九万馀字,以朝代为序,着录古代书画一百九十九件。王世襄用“鉴赏品题”四字概括作者主旨。这些文字或短或长,或辨析源流,或赏析技法,或抒发艺理,无不精妙。正如本书《出版说明》所言,“近代以来,中国美术史的著述渐由传统的着录、品评转向宏观论述或体系的建构,本书反映了当时中国画史著述多元取向之一端”。由传统“艺文评”转向西式“论文体”,确为西学东渐以来中国文艺批评体裁演变之总体趋势,不独美术如此,文学、戏剧亦然。走过百年沧桑,今天我们对于文化自信、学术独立有了更成熟的认识,回头再看《据几曾看》这样体例的著作,更有回归文化自我的欣喜。我以为,正因为采取了评点的体裁,葛康俞得以把画作的客观知识和读画的主观感受融会书写,艺术欣赏的对象因此实现了主体化,而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更易代入作者的“欣赏者”眼光,领悟书画之妙处。

  举个例子,书中评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卷》:“画至于此,知自然之造妙,得窥见宫室之美……幅前画古树杉椿榆柏之属丛翠,汀洲沙脚,回互之澨,荻芦无际,风将水送,莎叶帔离。小舟四五出浅港,轻微若花须,人才黍米耳。柳阴合黛,露茅檐槿户。染胭脂紫,开门看水,一人守罾罟捕鱼。屋外更有人家。前庭点月黄作小羊群,济济一牧童趋后。晴川落照,远木深森,一峰莹然苍翠。遍体璎珞者,华不注也。汗漫穷目,平原千里,其西则鹊山。”接着又写到自己从北京回安徽,“过济南,登千佛山,望黄河一曲,指点烟螺,鹊华高并,正鸥波囊楮中景物也。其间树石村郭,渔牧陶稼,情神逼似”,继而感叹道“西画亦写生,无是过也”。这段话虽然不长,却包含了对《鹊华秋色卷》内容的介绍,以及评画者阅历与画作的印证,顺便还发出了中西美术比较之感叹,流露出葛康俞作为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的西学素养和文化眼光。

  不废中西的文化思想

  作为一本兼具美术批评和史论价值的书,我手头这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2年彩色版《据几曾看》在编辑上很有特色。一方面,选入了葛康俞的部分手稿,以及书中提及的作品插图。另一方面,收录了王世襄的《读后记》和葛康俞之孙,著名作家葛亮撰写的“导言”《笙箫一片醉为乡》,这两篇文章不但丰富了读者对葛康俞的了解,而且对书中内容起到了注释作用。

  书中还收录了葛康俞发表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长文《中国绘画回顾与前瞻》,系统论述了他对于中国美术的看法。比如,关于中国画史的总体走向,“中国往古的绘画,始见于陶器,再丽于铜器,再附于建筑,至西汉始有绘画独立之记载。自附丽以至于独立,是由规则趋向流动,由象征而至具体。”“唐代是中国绘画转变的大关捩。唐以前绘画是:如其谓画,毋宁谓图的画。宋元以后绘画是:如其谓画,毋宁谓写的画。”“唐以前画家往往因其人形似的独到而决定其人的专长……画至宋明,人物画一落千丈,形似已非绘画中最要因素。”关于绘画之起源,“绘画的取材,最初必摄取其与生活最所接近者,此种现象各绘画统系有所同然。中国山水画、西洋风景画发展较晚,只是与生活利害关系较远之故。”关于中国画的旨趣,“其内容必寓有鉴戒和赏劝的意思。由单独一个物象来象征,进而至于写出复杂的故事来比喻,都不离开这个意思。”这些论述对于《据几曾看》的评点体例起到了很好的补充,让读者系统了解到葛康俞的美术观。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葛氏论西画东渐时指出,西洋绘画和中国绘画一样是无尽宝藏,国人不可自绝于宝藏门前,而应学习借鉴。但是,吾人断而不能赞同全盘西化“中国绘画自我而斩,亦所不惜”的论调,“中国绘画,自有其统系,已历史久远,无人敢否认其统系”,应当“继续其前程”。这无疑具有重要的文化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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