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国辉

　　“祖伦老省长走了。”这是2月27日一早晨跑碰到叶辉时，他给我的一个噩耗。

　　幸亏上星期三下午我去医院探望过老省长。年前就发心，几次联系预约，都因病情危急，被医生婉拒。前几天老省长的联系人主动告知可以探望。那天他状况尚好，虽然已经不能说话，但从眼神和握手中，可以看到他神智清醒，也认识人。由于呼吸困难，又无力把痰咳岀来，平时一向十分乐观、开朗、坚强的老人，会忍不住用手捶拍床被，显然十分痛苦。从他的手势和神情中，感觉他对治愈显得信心不足，告别时我有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希望这次探望不要成为临终的告别。听到他清晨4时离世，还是有些突然，顿时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后半程的路程，我与叶辉的交谈，都是对老省长无尽的追思。连续几天，脑海里经常浮现他的音容笑貌。

　　我没有在老省长直接领导下工作过。他很早就是省里的主要领导，年龄上我们又相差近30岁，但是，我们相识和交往的时间很久。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仁慈、宽厚、忠诚、豁达的共产党人，是党员领导干部的楷模。

　　记得第一次碰到老省长，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个星期天，我去省府大院一号楼看望同学，在北面三楼的盥洗室碰到一位长得天庭饱满、炯目有神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一位领导干部，但十分谦和，主动打招呼。后来知道他叫沈祖伦，宁波人，解放前就参加党的工作，以后长期担任江华同志的秘书。“文革”中遭受迫害，被关牛棚。粉碎“四人帮”后，担任绍兴县委书记。当时，他刚从嘉兴市委副书记调任省农委任副主任。不久后，升任省政府秘书长、副省长，直至省委副书记、省长。因为在省人大工作，我能近距离看到他作为副省长、省长人选，在省人大常委会会议接受任命、报告工作的情景，突出的感觉是熟悉基层实际，极富改革勇气和胆略，极富为民情怀，年富力强，充满激情。又因为我有位同学刚好担任他的秘书，省人大机关搬到一号楼办公后，我的办公室在三楼，与他和他的秘书同层，相差不会超过20米。午后休息和下班后，我会经常看到省长。那时，正处改革开放初期，城乡改革风起云涌。省长经常下基层调研，如他到新昌一个叫外婆坑的边远贫困乡村，就一连去了9次，多少年后老百姓还在传颂祖伦九上外婆坑的故事。当然，我也是后来在网上获知的。在机关，他也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几乎没有休息日。就是这样，每次见到，他仍会和颜悦色地主动问好，丝毫没有高官的架子。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日理万机的他，有一次到对门秘书办公室，看到我在，竟然叫我到他办公室，了解最近的人大工作和周边对政府工作的反应和意见。随时随地了解情况、听取意见，这是老一辈的优良作风和领导方法。

　　他是六届、七届全国人大代表，作为省长，是代表团的负责人。这十年的每一年的全国人代会，我几乎都参加会议简报、宣传和传达提纲撰写等会务工作，因此与省长有不少直接的接触，看到了他作为来自改革开放前沿的浙江领导人，那种实事求是、勇于探索、为民代言、为国尽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担当、风采和人格魅力。他有很强的党性观念和大局意识，又敢于和善于把浙江发展和领导工作出现的带趋势性、倾向性需要中央重视的问题，郑重地负责任地提出来，讲话稿都是自己亲撰提纲，慷慨陈词。记得有一次分组讨论时，一位中央领导同志来参加讨论，他在肯定党的建设巨大成绩的同时，当场坦率地指出了党风廉政建设存在的跑官要跑等腐败现象，会议气氛一时十分凝重。我当时在场聆听，深为最高权力机关共商国是的民主气氛所感染。省长在人代会上，除了参加审议外，还有大量的日常工作要处理，包括一些市地和部门领导要约谈，日程排得十分满。但我观察到，省长有一个特点，特别喜欢也善于利用用餐和休息时间，与基层的工人、农民代表交流，亲密无间，省长在的地方，代表也特别兴奋，经常笑声阵阵。我知道，直到离休后，这一届杭州的代表，如章凤仙、秦吉强、董伟平等还一直保持联系，不定期会相聚，每次都会邀请老省长参加。老省长也乐意同大家相聚。疫情期间，一些代表碰到我，还有问起老省长的近况，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七届人大后，老省长从省领导岗位退下来，安排担任好两届全国政协常委。调查研究成为他的一项主要工作。每年“两会”前，他都会认真写提案，其中涉及三农的内容最多。他在大会和界别会议上的发言，每次都受到委员和媒体的关注。他是中国最早考虑取消农业税，并为此积极建言献策的官员之一。2019年，全国政协评出了政协成立70年100件有重大影响力的委员提案，浙江有两件，1998年老省长在九届全国政协一次会议上提出的“全国推行政府采购强制招标制度”的提案，是其中一件。他虽然离开了政府领导岗位，但一直在为推进行政管理制度改革、打造廉洁高效为民政府而献计出力。

　　我到台州任职前，到老省长的办公室辞行，他给我讲了许多勉励的话和注意事项。意想不到的是，我回到办公室不久，老省长又亲自找到我的办公室。原来，他当时讲到椒江区委作为中组部开展党代表常任制的试点，要总结经验，积极推进党内民主。我离开后，他找了自己几次调研和向中央提交的调研报告，亲手交到我的手里。我当时真的感到接过的是前辈的嘱托和沉甸甸的责任。以后在分管党群工作中,我一直想到这一幕,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在舟山工作期间,老省长也一直关心海洋经济和舟山发展,对我们正在谋划创建的舟山群岛新区工作,每次碰到都给予鼓励。他当时已年届耄耋之年,还亲自陪同原国家核电工业部部长蒋心雄来舟山考察,探讨发展海洋新能源问题。他关心海岛群众的文化生活,亲自打电话,介绍金永玲老师率团来舟山演出歌剧《红梅赞》，受到群众的欢迎。那年春节前，为了表达对老省长长期以来关心关怀的感激之情，我想他是宁波人,托人给他送了一点东海小海鲜。当天就接到他的电话，说收到了，表示感谢，但年纪大了，家里不开伙仓，已转送机关食堂，叮嘱以后不要送了。此事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老省长一贯倡导并带头践行清清爽爽的同志关系，可谓君子之风。

　　回省级机关工作后，在重要会议上常能见到拄着拐杖的老省长，身体仍然硬朗。后来得知，夫人离世后，他干脆搬到良渚的随园老人公寓生活，随园成了他最后的家。有一次，我趁到良渚文化村参加一个科技创新的论坛之机，去探望他。他居住的公寓不大，大概三居室吧，房门前有一小横牌，写着“沈叔叔”三个字。第一次到老省长家拜访，聊得特别高兴。他跟我讲了在随园的生活。他不愿意去住医院，怕浪费公共医疗资源。他说，住在随园特别舒适、温馨，这里有很多朋友。几年前患的一个重疾也已痊愈，靠两个方法，一是每天晚饭后与朋友唱两个小时歌，一身大汗、浑身通透;二是一个星期二三次按摩。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敲门进来，原来是老省长自请的按摩师。刚才刚完成按摩，忘记给钱了。老省长把桌上早已准备的几百块钱交给他。后来，我的高龄岳母也住到随园的护理院，星期天，我驾车去探望，经常看到老省长在入园口不远的一个休憩亭里，同老人们畅聊，有时是一个人在晒太阳。此时，我会停车下去，与他聊天。每次兴致都很高，聊随园的生活，如何“拷瓦片”，他做的宁波烤麸之类的菜，很受欢迎。他说，自己有一个心愿，如果能够活到100岁，准备拿出10万元钱，来请随园居住的朋友们，从现在开始，每年储蓄一万，今年已存了。老省长真是把随园当家了，网上热传的他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初恋的味道》等视频，是他真实的内心世界的映照。听说，去年国庆前的这次住院，他也一直拒绝，后来出于国庆节日期间不麻烦办公厅干部，才勉强去的。遗憾的是他永远不能回到自己心仪的家园。随园应当牢记老省长的生前叮嘱，更加关注、优化老人的健康快乐环境，办成幸福快乐的乐龄之家，在中国乃至世界树一个可以学习借鉴的标杆。我想，这一定也是老省长的心愿。

　　老省长一生注重学习、注重总结、注重思考。这些年不时会收到他的真言录，内容不断迭代。他的书法很有造诣，而且创造了用书法写学习笔记的方法。几年前我就收到过一本笔记体书法集，省里的很多同志可能也收到过。其中，有许多真知灼见和肺腑之言，每每温习和欣赏都有心得。这里还要讲一个关于他的书法故事。老省长擅长书法，但不轻易送人。凡送人的定有特殊含义。记得十九大闭幕后，习近平总书记率中央政治局常委出席中外记者见面会，讲话中引用了元代王冕的咏梅诗：“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老省长认为总书记讲话很有针对性，兴奋之余把此诗句写成书法，分送几位浙江出去的领导干部，实际上是长者对晚辈的一种勉励、提醒。其中有一位，可能是自定的纪律规矩，被下面工作同志退回来了。我去看望老省长时，他有点不大高兴，认为被误解了。我说我来转达吧。趁去北京学习之机，我特意拜访这位同志的办公室，完成了转送任务。后来，老省长说，他来过电话，表示感谢。我看到老省长慈祥的笑脸，也感到欣慰。

　　“只留清气满乾坤”，这既是老省长的希望，更是他毕生的追求。老省长终年九十又三，是仙逝。他的处世为人、从政履职，确实像仙鹤一样，清气满身，名留人间，是真君子也。

　　老省长一路走好!

　　（作者为浙江省政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