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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深潭 ——怀念倪其心老师

2020-09-10 08:57:21 作者:千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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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而传道,是分层次的:书本学问之道,是冰原上的梅花,不易,但仍是表层;而为人处事之道,才是梅花下的根,深厚着,潜移默化着。天下良师,能够达成第一层次的颇可盈箧,可是达成第二个层次的,更是凤毛麟角。

阅人,如同看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山脚与山巅,风景相差何止千里?阅人,也如同看河,上游、中游、下游,你不走个遍,怎知那委婉曲折的溪流,原是巨涛猛浪的另一种表达?然而,需要时间,需要练达。

冯友兰先生说:人必须先说许多话后保持沉默。第一次看到倪其心老师时,他已经在沉默阶段,像我在青藏三江源看到的长江黄河,平静,缓流------倪老师是二三年级才开始给我们上课的。他沉默,18岁与53岁的我们之间,更是无言地沉默着。早知道北大兼容并蓄的教授特色,不拘一格,唯敬真知。但是,领略了裘锡圭先生的天真执拗,金开诚先生的古木老厚,袁行霈先生的玉树临风,程郁缀先生汪洋恣肆------到倪其心老师这儿,也是够独标一格的:他面色黑黑,不苟言笑,常常“凄然似秋”。本来五官英俊,身形标准的人,却那样不修边幅,似乎还爱驮着背。上课时从来不看着学生,目光长望窗外,似乎在找他时空远隔的什么。语音含混不清,颇费耳力!因此,我总是要早早地去抢占第一排的座位,可是,这座位,一下课就得熏他的烟气!我自小看过赵丹主演的电影《鸦片战争》后痛恨一切的烟。所以,我喜欢上裘袁程老师的课,不喜欢金倪老师以及一切有烟熏味儿老师的课。每次倪老师的课,上课只能是“忍者”,一忍课程枯燥,二忍烟熏扑面。一下课,我便立刻“孙行者”,出去透风,没跟他有过太多课程之外的其他交流。每天上完课后,他会将自己所有的粉笔板书粘在自己的后背上带走,不论冬夏春秋!B型血白羊座的我,常常替他的夫人发愁如何清洗。

“文章憎命达”,人生即文章。如果时光平静美满,后来的我顺利毕业,顺遂留京,顺心工作的话,也许我和倪老师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那么我人生中关于“师”这个字,也便难有后来更加珍贵而深入内心的情感。

秋叶落地。进入大四后,其实我们许多的人都已经没有了认真写好毕业论文的沉静。我们凌乱的心,被现实揪扯得四处漂流。本来要念考古系的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去路分心分力的情状下,拟好了自己《青海上古陶器符号纹样的文化猜想》这样与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毕业论文。惴惴的我,去跟自己的专人指导倪其心老师告窘。看了这个题目,倪老师问:“你是青海人?”当知道我父母是自愿“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根自孔孟之乡时,他简单地“噢”了一声,并无他言。我一边写论文,一边找工作。在当时北京籍的同学出路亦不如意的情况下,我想要留在北京,谈何容易?!倪老师知道了我的打算后,只说了一句话:“一定争取,献了青春,不能再献子孙。”

一天,倪老师急急地托同学来让我去找他。在古籍整理小组的办公室里,他说:“你的毕业论文写得很棒,猜想灵动,虽不一定是历史源流,但是逻辑的源流,清晰可辨。文字俊逸潇洒,这样的长处和个性,不适合念古典文献的研究生。现在清华附中来要人,我已经把你报给他们了。不要犹豫,先留在北京再说。”我听从了他,去做了面试,去应了人生第一份工作。年轻的我,虽然感谢他,但去清华附中情不甘心不愿的失落下,对于他的深心,并不懂得。

这清浅的不懂得,一下就飞去了快25年!2014年7月的一天,陪同将要远洋的女儿逛三联书店,新印的《北大回忆》这本书赫然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北大的DNA如此潜行,仿佛上帝的手通过我的手去拿下一本来,像重新打开自己的青春一样,打开了它。此后,我是如何坐到了台阶上,又是如何满眼泪花的,自己全然不知!只记得那些文字又让我回到心灵的最深处,《曾经流放——倪其心》一文,更是将我流放到了一个有生之年从未去过的地方,精神完成了一次三文鱼的回溯。原来,敬爱的倪其心老师,是这样的右派,是这样地被流放到偏僻之地,是这样地真挚长情------当年幕幕全都扑来眼前,我终于明白了他那一声“噢”,他说的“献了青春不能再献子孙”-------他对我的句句衷言,以及他对我们班其他类似我这样情况同学的普遍关心,全部来源于他那不平的青春经历,他是将我们当成他自己在爱!他是不想让我们再去体尝他的不幸!可是,当年的他,并不直白地跟我说过半个字!在三联书店的台阶上,我被这本书醍醐灌顶,心海里的一枚碱火石开始沸腾。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愚钝,以往所有的不可一世,全部消解。君子真心,原来比大海要深!我不是真人,不仅不可能“过而弗悔”,恐怕此生对倪老师,我真是要“赋得永久的悔”!“生欲拜而师不在”,何其之痛!杨绛先生在《走到人生边儿上》一书里说劳神父在她九岁时对她说的话,她到九十多岁才明白,何其愚钝!所以,我要感谢《北大回忆》的作者张曼菱师姐,不是她,不是她书里倪老师这一章,我不知要继续愚钝到哪里!如今的痛悔,远比愚钝好!百年之后,倪老师见到深深明白了的我,总比见到一脸无觉的我,要安慰得多。一生历经那么多悲凉秋冬的他,太需要这样的安慰了!

《庄子·大宗师》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倪老师为我们做的事,其息深深而不言一语,真人!真心!真师也!

千黛,诗人画家。编著画集《天地大美》、小说《最后的战争》;出版《历代诗歌爱情佳句辞典》、《画说史记》、个人诗集《问鹧鸪》、长篇小说《倾城之蝶》等。其个人画展“千心黛韵”受到广泛好评。

鸣鹤园中雪流苏

花开满燕园 不知香了谁



 

责任编辑:郭晓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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