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国国家博物馆参照浙江嘉兴王店明墓等嘉靖、万历前后出土首饰服装实物及明代画像、文献复原的明中期女性装扮,包括?髻头面、袄、裙等。图出自国博“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
中国古代秦汉以来的奴婢,原指丧失人身自由、受人奴役的男女,后也泛指男女仆人,男仆称奴、女仆称婢,一向地位低下。明代中后期,南京、北京等大城市和南方、华南等发达地区,农业、陶瓷、丝织等手工业、矿冶等早期工业的生产力水平获得极大提高,海上丝路贸易繁荣,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经济上出现早期资本主义萌芽,意识形态上也产生了早期的近代人文思想。主张尊重妇女的社会地位,尊重奴婢的人格权力,已经在当时的社会精英中出现,甚至成为一种风尚。\李文琳(文、图)
万历进士谢肇淛《五杂组》里,历数历代奴婢的不凡业绩和见义勇为事迹,提出:“奴婢亦人子也,彼岂生而下贱哉?”主张天下人人生而平等,痛斥包括宋代苏轼在内的不尊重婢女人格尊严的人为没人心:“天固不以族类限人矣,而人顾苛责此辈至犬彘之不若,亦何心哉!”弘治进士顾清,嘉靖进士庞尚鹏、申时行、汪道昆,万历进士徐三重、鲍应鼇、叶铨,明末茅元仪等等,纷纷着书立说、立家训,强调要善待奴婢,不许颐指气使,“即奴婢,不轻谯诃。”
三年一时尚 女装全盛期
由于经济快速发展,富裕阶层服饰也越来越奢侈,突破当时礼制规定的势头势不可当。像当今女装引领时尚潮流一样,当时包括婢女服饰在内的女装,更加快了发展变化的速度。嘉靖年间为十年一变,至万历时期为两三年一变。万历二十六年进士顾起元(一五六五至一六二八年)《客座赘语.服饰》称:“留都(南京)妇女衣饰,在三十年前,犹十馀年一变。迩年以来,不及二三岁,而首髻之大小、高低,衣袂之宽狭、修短,花钿之样式,渲染之颜色,鬓发之饰,履綦之工,无不变易。当其时,众以为妍;及变,而向之所妍,未有见之不掩口者。”作者指出,这是经济发展社会繁荣的结果:“乃知国家全盛之日,风俗类然。”有人要拿起国家服饰规制的“武器”制约这种变幻,像《大明会典》里洪武五年规定“婢使人等,绾高顶髻,用绢布狭领长袄,长裙;小婢使,绾双髻,用长袖短衣,长裙”,结果遭到群嘲,笑其迂腐落伍。
从嘉靖初至崇祯末年即一五二一至一六四四年的一百二十多年间,包括婢女服饰在内的女服,既是急剧变幻的时期,也是汉族女装最后的辉煌时期。清代已是满汉融合的女装。
《升庵簪花图》 豪华婢女装
杨慎(一四八八至一五五九年)是嘉靖初年“大礼议”中,坚持维护封建礼教的“持礼派”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儿子,也是“持礼派”领头人,但竟是婢女服饰僭侈逾制的推动者。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明代文学家、明三才子之首。正德六年(一五一一年)状元,授官翰林院修撰。嘉靖三年(一五二四年)因发动群臣伏哭左顺门(现太和门东廊的协和门),阻挠嘉靖帝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帝,七月十五中元日下狱,十七日进行廷杖即打板子,二十七日再次廷杖。杨慎命大,被打后又甦醒过来,被判谪戍云南永昌卫。明末清初人尤侗《明史拟稿.杨慎传》记载:杨慎谪戍云南永昌卫过了三十五年,嘉靖帝竟念念不忘,几次问这小子怎么样了。朝中大臣们说又老又有病,嘉靖帝才稍感解气。杨慎闻知此事,知道没什么指望,干脆放浪形骸。
杨慎尊重女权,妻子也能吟诗作字送人;婢女则能歌善舞。在云南,他经常喝醉酒,脸上涂脂抹粉,像美妇人那样梳双丫髻、插花,男弟子用肩舆抬?他招摇过市,婢女丫鬟捧?酒壶、酒杯跟在后面。当地土司首领用精白绫做了长裙送给他家歌妓,他就让婢女们穿上。他跟当地各民族兄弟们混得很熟,酋长们请他吃饭,喝得醉眼朦间,请他写字,醉墨淋漓。
故宫博物院藏明末陈洪绶(一五九八至一六五二年)《升庵簪花图》轴,描绘的就是此时情景。画家题识:“杨升庵先生放滇南时,双结簪花,数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为小景识之。”图中两位婢女云鬟、凤簪,长衫裙装,大红霞帔,绣襦、彩帨,环佩叮咚,风姿绰约,俨然名门闺秀,完全不是婢女装束。虽然画中首饰的质地不能确定,但不管是在杨慎所处嘉靖时,还是该画创作的晚明,其服饰款式及质地、发式显然已经僭侈逾制,但杨慎、陈洪绶都不介意,说明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明代的霞帔是狭长的绣巾,与宋代绕项而佩的方式不同,是由身后下摆处经肩绕到身前,下垂至膝,底端并合,缀以坠子。明代后妃、命妇的礼服中施霞帔,霞帔的花纹和帔坠的材质、所饰禽鸟种类,均有明确的等级规定,是佩戴者身份的表征。国家博物馆藏多件江西南城明益庄王朱厚烨墓出土的金饰,包括金帔坠,“永乐廿二年”款立凤金簪及楼阁人物金簪等。似此等纯金首饰、服饰,明初只有王公贵族服用。国家博物馆藏明人绘《西园雅集图》卷,图中侍女的服饰与上图侍女装束有相似之处,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
《夏景货郎图》 逾制浑金服
故宫博物院清宫旧藏明佚名《夏景货郎图》轴,两位女主人、一位小丫鬟。小丫鬟的绿袄、红裙,符合《大明会典》“小婢使,绾双髻,用长袖短衣,长裙”的规矩,服装款式有别于两位女主人的“妇人袍衫”,但衣装质地极尽豪华,特别是其长裙应属“不许僭用浑金衣服”的范围。
故宫博物院藏明余士、吴钺《徐显卿宦迹图》册,作于万历十六年(一五八八年),描绘徐显卿于隆庆二年(一五六八年)中进士、万历十二年(一五八四年)任国子监祭酒、十六年任吏部右侍郎等仕途节点上的情景。其中“琼林登第”、“圣祐己疾”等页面均有府中婢女形象。她们的服饰款式都算符合礼制规定,但绫罗绸缎的质地,显然逾越了“用绢布”的规格。
明中期包括婢女在内的女装,之所以不断突破明初的典章制度规定,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当时纺织业发展,大量高档丝绸织物推出,生产促进消费。例如“妆花”、“织金”,是南京云锦的代表产品,代表?明代南京丝织业的先进水平。宋代提花机、花楼机等先进设备相继发明,后来传到欧洲,西方近代化织机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录了提花机进一步完善,在古代科技条件下登峰造极。而范金民、金文《江南丝绸史研究》揭示,明代江南民间丝织业最兴盛时,南京、苏州和杭州三大丝织城市,织机总共在五万到五万五千张,盛泽等市镇和乡村约为一万五千张,总计为七万张。如果再加上无法估计的镇江、嘉兴和湖州等城市,菱湖、乌镇、长安、加石、新市等市镇及周围乡村,江南民间织机总数有可能达到八万张;而官营织机大约为三千五百张。生产出大量产品涌向市场,远远超出皇室和达官贵人的消费量,平民百姓只要有钱也可以享用。
《升庵簪花图》中两位婢女裙装都有“妆花”、“织金”织物。妆花是在传统织锦基础上,吸收了缂丝通经断纬织法,以不同色彩的纬线作局部挖花盘织,形成一种丝织新品种。在织造时,用绕有各种颜色的彩绒纬管,对织料上的花纹作局部的盘织妆彩,改变彩锦通梭织彩、分段换色的织法,实现技术革新。
士大夫家眷 有循规蹈矩
归有光(一五○七至一五七一年),嘉靖十九年举人,四十四年进士,著名文学家,官至南京太仆寺丞,一度留掌内阁制敕房。嘉靖六年(一五二六年)夫人魏氏出嫁时,婢女寒花随主妇一同来到夫家。小姑娘年方十岁,那日是“垂双鬟,曳深绿布裳”。这与《大明会典》所载洪武五年“凡妇人袍衫,止用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的服装颜色规定,“小婢使,绾双髻,用长袖短衣,长裙”的发式、服装款式规定,都完全符合。说明当时一些循规蹈矩的士大夫家,在婚嫁等正式场合,婢女的发式、服饰、颜色依然沿用明初衣裳制度。
夫妇二人对这位婢女都非常疼爱,他们吃饭时,就让小姑娘倚在饭桌前吃,但不是像主人一样坐下来用餐。小姑娘活泼可爱,边吃眼睛边忽闪忽闪地动,还敢淘气拿走男主人喜欢吃的荸荠。不幸的是婚后不到十年,夫人和带来的丫鬟先后病故。归有光特作《寒花葬志》纪念这位小姑娘。似这样主仆和谐相处,视婢女如同自己的孩子,虽不能说家家如此,但起码是普遍现象。
《秦淮冶游图》 乐部第一人
国博藏明嘉靖、万历人钱榖《秦淮冶游图》册,据册中文元发《雨花台行》题诗可知,描绘的是嘉靖三十三年(一五五四年)春三月三日,他们邀请了南京城芳名第一的歌伎董新英为他们演出。当时昆剧正在江南一带形成之中,题诗所称“乐部初传第一人”、“振衣来上琼台曲”,极可能是最新流行的昆曲,董新英给这几位文人带来明传奇折子戏清音。图册有四组歌女们活动画面,每组画面都更换不同服饰。其中临水流觞,董新英?藕色长衫;庭前赏花,?桃红长裙;园中献舞,则长袖婆娑;最后筵宴,是华贵正装,加霞帔。似此等服饰、发饰,显然超过了婢女的规格,但随从小婢倒是短衣、长裙,婢女打扮。
(作者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培训部文博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