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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中的人神恋曲/沈 言

2018-10-08 03:16:5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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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语境下,中国的人神恋爱故事远不及希腊神话热烈奔放。早在《楚辞》的《九歌》中,业已开启含蓄婉约的人恋神单相思模式。

  话说特殊的时空背景,造成楚人敬神近鬼信巫,与巫文化结下不解之缘。据《国语.楚语下》记载:“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在华夏先民的精神世界,神灵既是信仰化身,亦是世俗代言。祭祀仪式中,由女巫和男觋扮演请神角色,载歌载舞,在咒语颂词中祈祝诸神降临,庇佑赐福,趋吉避凶。

  浑沌初开,初民以人性揣度神性,推己及神,赋予神灵七情六欲,套用人类喜好,假想取悦神灵。巫、觋以肉身供养逢迎,女巫以女身蛊惑男神附体,男觋则以男身蛊惑女神附体,充满色诱张力。正如朱熹在《楚辞集注》中云:“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及在《楚辞辩证》中又云:“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则其辞之亵慢淫荒,当有不可道者。”

  其时,楚人淫祀之风极盛,以情愉神、以色贿神,成为祭神仪式的经典桥段。其中,不乏人神恋情节,独具地域和民族特色,为人神文学创作提供沃土。屈原的《九歌》正是脱胎於楚地原始祭歌。从天神、地祗到人鬼,借助浪漫主义诗人的生花妙笔,去芜存菁,化腐朽为神奇,原本下里巴人的乡野村言,华丽变身阳春白雪的楚辞文章。

  在《九歌》中,虽然诸神并未自恃神力高高在上,反而大显神通保境安民,但置身人神恋情境,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人神交接的艰难,赋予人神恋以悲剧色彩,一如《文心雕龙》评曰“绮靡伤情”。人对於神,既敬且畏又爱,难免陷於被动,纠结於思慕与自卑、等待与痛苦之中。

  那是云中君“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去留无意。空余人兀自默念“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一声叹息,尽显忧心忡忡;那是大司命“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不恋私情。空余人独自苦吟“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一腔痴情,任凭落花人独立;那是少司命“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往来倏忽。空余人迳自哀鸣“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一句感喟,演化“千古情语之祖”。

  人神恋缠绵悱恻,有冀求而神不来的思慕之情,有等待而神不至的猜疑之心。相见时难别亦难,纵有甜蜜与喜悦,亦只是昙花一现。人与神终究无法长相厮守,空余无果的追寻、无尽的等待、无望的守候。

  纵使人不停追随大司命,“吾与君兮齐速”,却也无从挽留神的脚步。於是“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喃喃自语“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凡人寿命有限,转瞬年老色衰,一念后会无期,不禁悲从中来。唯以生死有命聊以自慰,“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徒叹奈何。

  纵使人独获少司命垂青,“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最终亦只能自我麻醉在“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的幻想中。“临风怳兮浩歌”,长歌当哭,情何以堪。

  纵使人与河伯畅遊山水,“与女遊兮九河,衝风起兮水扬波”,却是好景不常,“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分别在即,唯有无语问苍天,无限唏嘘。

  《九歌》中的人神恋曲,将人神殊途、爱而不得的“企慕情境”发挥到极致。从一厢情愿,到一往情深,卑微而伤感、迷惘而悽楚,如泣如诉,扣人心弦。一如钱锺书先生所言:“神道之与人事如影之肖形,响之答声也。”人神恋的悲剧性,恰似中国式爱情悲剧的一缕文学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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