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有消息传来，香港作家西西获颁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引得本地文学作者、读者一片叫好，不单因为她是人人称赞的文坛前辈，还意味着香港文学进入了其他地区读者的视野、获得国际上的承认和好评。值得一提的是，此奖虽以文学冠名，其宗旨实专为华语诗人而设，今年同获提名的还有北岛、王小妮、余秀华等。而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会发现，西西受瞩目、进入学术研究的通常是她的小说作品，其诗作则备受冷落。当然，这也有其他客观原因，除了一九八二年《石磬》在港出版，西西的诗集一直到二○○○年方才再度面世，由台湾洪范书店出版《西西诗集1959-1999》，这也是我手上唯一一本西西的诗集了。

 

西西原名张彦，一九三八年生於上海，五十年代移居香港并开始写作、发表作品，据她自己说，受到了诗人力匡、小说家齐桓的影响，六十、七十年代以来已是文坛中坚；以《我城》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表现出了对本地城市发展和社会问题的关注，陈智德所着《解体我城香港文学1950-2005》对此有精准的分析。而在诗歌方面，她曾经担任本地重要诗歌园地即《中国学生周报》“诗之页”的主编，又与友人创办素叶出版社，极具号召力，何福仁、锺玲玲、古苍梧、黄灿然、廖伟棠等都在素叶出版诗集。尤其是在访问中，西西曾经表示：“我是以写诗的方法来写小说”、“我的小说大多也有些诗的味道”，如此看来，重新关注其诗歌作品於西西研究而言自然十分要紧。

 

此外，西西也是少数进入了《中国当代新诗史》的香港诗人之一，在学者们看来，她的诗“只淡淡地写来，似乎直白，却以一种亲切的调子，由实入虚，由俗入雅，意象清晰，含义却朦胧”，概括起来，即是说西西的诗做到了“言简意深”四个字。其实，在这背后有西西自己的思考，她常感到身边许多诗集怎麽读也读不懂，而过去诗经、李白、杜甫的诗反而能够理解，这使她总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来写诗。这一点自然相当难得，且不说“自己的方式”依讬天赋和原创性，能在习诗之余不四处模仿、不随大流而坚定自己的追求，得要有清醒的判断和足够的魄力。

 

在《西西诗集》中有一首《花墟》，当中景物和现时的花墟街大体没有差别，不过她笔下的花墟还有“自由市场”的自由、散漫，她扮演着卖花人，没有花团锦簇的景象，只藏在怀中，不是争奇斗艳的那一类，而是高洁、沁人心脾的一朵。此诗即可见西西散文化、轻盈利落的语言风格。《对岸来的人》、《停云》等都关注都市现代化的遗留问题。尤其后者，本是环境污染、城市上空乌云密布，诗人却义正辞严地说，是云在赌气，住不惯蚊子多、卫生条件差的郊区才搬到城里，过起打瞌睡、喝咖啡、听歌而厌倦了工作的日子，其喜剧性笔法不乏鲜明的讽刺意味，又指出了城市建设与环境之间恶性循环的问题。

 

虽说不随大流、写言简意深的诗，西西亦不免受到现代、后现代诗歌的影响。你会看到一些有意写得不像“诗”的诗，《床前明月光》是对仓颉输入法的戏拟：“日是A，月是B，明是AB……床前明月光是ID/TBLNAB/BFMU/李白酒醒，惊见蛮书”。表面上是一场语言游戏，这首诗背后还有复杂的思考，比如文字符号对於文化的意义，又如电脑普及以后输入法对文化记忆、对知识构成的潜在影响。不错，此类诗作更着力於解构，故而在一种有效的拆穿、批判之后，除了引起思考似乎没有更多的答案，不过诗人难掩自己的态度，输入法的符号体系把文字背后的记忆和内涵全都消解殆尽，相对於文化精神的象征李白，它难道不是一套庸俗、粗野的“蛮书”吗？《电话》一诗也采取戏拟的手段，模仿电话提示音，“希腊语请按1字，法语请按2字……大天使加百列按A字……上帝请按G字，线路繁忙／请稍等，线路继续繁忙／请等候，上帝不在家，请留言”，全世界使用不同语言的人都在寻找上帝，然而在当代，这条形而上的、诉诸信仰的路是拥堵而打不通的，人人都需要却没有人找得到他。

 

在语言风格外，西西的诗对形式亦有不少探索。《一郎》、《螃蟹卡农》皆是仿歌谣体来写作，字里行间如有旋律在起伏，不时加入了复沓的语句，使得前后回环、余音缭绕。《吾友饭客厅》被诗人称作三拍诗，每行都分作三拍，虽平淡无奇，但用拍子来打造诗歌的格律是值得关注的探索。《山水人物》和《绿草丛中一斑斓老虎》则是图像诗，以文字间联系、拼接、排版来形成指涉诗意的“图案”，阅读这种诗，如“雪水水冰一舟水雪雪”，首先不是去理解和阐释，而是一个个字地去感受，把文字的组织和脑海中的图景结合起来，如此才可逐步接近诗的内在意蕴。此外，《这不是诗》学习像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列特那样去复制和拆分，以简洁轻快的形式为内容的解读制造“障碍”，避免人们过於简单地理解“诗”，以形式的“游戏”号召人们严肃认真地思考“诗”和“不是诗”的关系。《这不是诗》和《看一青年舞剑》其实都可说是“跨界”，以诗观画、看剑，最后把诗人的心得体会落实到诗自身的表达能力上了。

 

於我个人，则诗集卷三更具魅力，敢於言志之余，更显敏捷善思，除了本地香港故事，还穿梭在更广阔的文化空间；上述尚未涉及，概是为了抛砖引玉，邀请有心的读者真正翻开诗集、走进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