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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刀\黄秀莲

2019-01-29 03:18:05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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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年代,术科一直是我的弱项,音乐、美劳、体育样样不行;好了,既然如此,也得接受成绩表术科栏裏不体面的等级。不过,人的行为有时是莫名其妙的,尤其是童心幼稚,天真烂漫之时。

  有一幅美劳作品,不止给贴堂,还堂而皇之,於新春佳节高悬於学校大门口壁报板,师友可以欣赏,甚至过路行人隔着铁栅远远望去,也看得见浮光跃金。在阳光下闪闪然,闪出舞台璀璨似的,这幅画,竟是我的作品!哎,以我的十指,以我的脑瓜,又怎可能金榜题名呢?

  那麼因何成绩突飞猛进,竟尔一飞冲天,只因为有这麼两个良夜,在唐楼无窗板间房裏,透出白光的光管下,姑婆一针一线,为我捉刀。

  五年级上学期期末,美劳先生吩咐回家做功课,这份功课就是学期考试了。出於有心,还是无意呢?实在想不起了,总之自己先在图画纸画了一位古代美人,髻云堆起,斜插珠钗,长裙飘裾,可是这样不够立体不够华丽的,便想到钉珠片吧。珠片熠熠生辉,华丽如舞台上的花旦哩。深水埗有许多出售服饰配件的店舖,集中於大南街,颜色缤纷,应有尽有,价钱相宜,小学生也买得起。大南街离家不远,放学就去买珠片和几颗小珠子,让珠钗也能晃动。珠片极薄,放在透明胶袋裏,一小包,闪亮有光,倒出来数量原来不少。我幻想着,恍惚锣鼓奏起,花旦款着莲步,戏服辉煌,每寸碎步,珠片都窸窸窣窣响起,花旦听了会愉快而自信地在射灯下散发声色艺。

  万事俱备,可是最大问题来了,我素来拙於针黹,焉能细针密缝,在限期内完成?空有梦想,思虑不周,这也是我一贯的毛病。

  唐楼楼底高,光管低悬,也不够亮,那盏二十五伏特的小桌灯,本来夹在床边,供读报用,姑婆只在写家书给远在美国的丈夫时才挪灯过来,夹在摺枱边缘。那夜为了眼前小女孩的功课,移灯搬枱,一番阵仗。

  姑婆大概五十了,在工厂车衣,常常抱怨眼睛不好,尤其是换线时要穿车针,分外费时吃力。那刻,她看看我手画的图画,沉吟一下,便着我穿针,几色彩线,轮流使用。姑婆竟日操劳,疲倦未消,却把珠片摊开,细细思量,终於动针。起初针步太疏,露出白纸,有穿崩的感觉,后来针步又太密,紧得珠片翻起,不甚平服。渐渐她掌握了手力鬆紧,步法长短,而我负责换线,也知道线太短太长都会拖慢进度。我把珠片一片一片排列,那麼指头轻轻一黏,幼幼的花针顺势已穿进珠片的孔裏。粉色珠片,嫩绿轻红,月白鹅黄,匀称钉在雪白画纸上。珠片那种华丽,其实华丽得相当俗气,还好颜色偏於浅淡,不致恶俗,不太扎眼。

  两个长夜,捱到金睛火眼,从宽袖到长裾,都铺满珠片,工程不小,心力消耗。直到大功告成,明天有功课可交,才安心入睡。

  第一遭请人捉刀,奇怪交功课之际,居然脸不红心不跳,毫无犯罪感,更没想到功课获得A级。至於同榜的作品,其中多少是真材实料,多少是捉刀之作呢,世事谁能分晓?

  姑婆对我的爱是无边的,不过那种爱,包含了许多管束,例如不能说谎、不可依赖,今回偏偏为我捉刀。儘管美劳分数,不影响名次,但是谁不知道捉刀是不对的,既说谎又依赖,唉,我竟忘记教导,胆敢厚颜请求,而姑婆又破例答应。可见世事往往不是一刀切,反而常在微妙心理,且不可理解情况下出现。

  记忆中,求人捉刀只此一次,而我也曾替小辈做数学功课。当年考升中试训练学生,四十五分鐘完成差不多一百题数,我受过训练,所以在情非得已下,明知不应该,依然发挥速度与能力。人生角色在转换,岁月流转,无伤大雅,不涉升迁的,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听说一些中学附近的改衣店,每逢学期末就客似云来,因为女生家政科要交功课,缝製围裙、衬衫等,偏今天甚少家庭拥有衣车,唯有向外求助,捉刀遂成为生意兴隆的理由了。

  几十年后仍未能忘怀那份功课,这已经不关荣辱,只缘姑婆就着微弱灯光替我穿珠片,直至夜深的情景,早已静影沉璧於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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