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八十年代,本文作者与陈思和(右)一起访问巴金(中)\作者供图
一九七八年深秋,日本电影周在京开幕。三部影片分别是《追捕》、《望乡》、《狐狸的故事》。当《望乡》招致非议时,一位老人挺身而出为之辩护,这位老人,就是巴金。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巴金迎来七十五岁生日。一个星期后,十二月二日,他写下短文《谈〈望乡〉》,交由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这是他为新开专栏“随想录”所写的第一篇。为电影《望乡》叫好,其实是为青年一代鼓与呼;为青年辩护,证明巴金自己回到了青春的起点。虽然他尚未摆脱流行的政治痕迹,明确的态度却拉开与其他“老年人”的距离,预示重大意义的人生转折——过去他曾说过自己是“五四运动的产儿”,时隔多年,浩劫余生,他回归“五四”精神。
为《望乡》辩护,正是巴金重新历史反思的开始。巴金为《望乡》连续写了两篇文章,《谈〈望乡〉》、《再谈〈望乡〉》。
在《〈随想录〉合订本新记》中,巴金承认这一点:
要是没有《望乡》,我可能不会写出五卷《随想录》……我最初替《望乡》讲话,只觉得理直气壮,一吐为快,并未想到我会给拴在这个专栏上一写就是八年。从无标题到有标题(头三十篇中除两篇外都没有标题),从无计劃到有计劃,从梦初醒到清醒,从随想到探索,脑子不再听别人指挥,独立思考在发挥作用。(《随想录》,序言第三页)
精神回归,步履蹒跚。此时,五十年前留学法国、投身於世界无政府主义运动的经历,成了直接推他前行的一种动力。一九七八年年底,开始撰写《随想录》时,巴金在家裏接待了几位法国汉学家,他们的来访唤醒了巴金留学巴黎的生活记忆,并促成他写出《把心交给读者》(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有意识地回归“五四”,在曾有的政治信仰中寻找精神与道德的力量,正是巴金反思历史时,为何一开始就比其他同龄作家境界更高、思考更深的主要原因。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种历史关联,就不可能出现《随想录》,巴金也不可能对自己身上曾经有过的软弱、人云亦云、违心地自我批判和批判友人等往事,有那麼深切的内疚和痛苦。
时光远行,巴金忽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走过一条漫长的曲折道路:“我怎麼忘记了当年的承诺?我怎麼远离了自己曾经讚美的人格?我怎麼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自己的思维,甚至自己的语言?”
精神痛苦,再次成为晚年巴金写作的动力,这与当年二十三岁在巴黎写下《灭亡》时的精神状态颇为相似。一九八○年四月,他前往日本访问,在京都发表一次题为《我和文学》的演讲,其中明确说过“彷彿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
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理解。我自己彷彿受了催眠一样变得多麼幼稚,多麼愚蠢,甚至把残酷、荒唐当做严肃、正确。我这样想:要是我不把这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麼有一天说不定情况一变,我又会中了催眠术无缘无故地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彷彿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随想录》之〈我与文学〉)
於是,巴金重新拿起了笔。历史的风风雨雨,朋友们的坎坷命运,自己的人生体验,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丧失自我。他直面“文革”浩劫,直面自己曾经扭曲的人格,愿意用真实的写作来揭示自己的、乃至一个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伤痕。
看巴金在《随想录》中一步一步前行。他不厌其烦地强调“讲真话”—— 一个看似浅显却极具现实分量的命题。他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反思“文革”,第一个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构想。“伤痕文学”正在盛行时,他率先自我忏悔和自省,超越个人苦难的诉说,提出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人,都应反思自己的历史责任,进而把反思範围从“文革”十年向前延伸……
《随想录》已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至今,诸多历史话题,依然与我们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