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九五○年代香港大公报篮球队队员合影,后排左二为查良镛(金庸),左三为陈凡(百剑堂主)/资料图片
一九五六年末开始,金庸、梁羽生与“百剑堂主”曾在香港《大公报》“大公园”合作“三剑楼随笔”专栏三月有余。金、梁日后名声大噪,百剑堂主则云隐历史浓雾中。其实梁羽生一直推重其诗,杂文中一再提到他的真名与笔名,一九九七年更以一篇悼故人文揭开百剑堂主的身世。他叫陈凡(一九一五至一九九七),在《大公报》工作四十余载,是香港报业黄金时期成就的一代文人的典型。
“三剑楼”时期,金庸正连载《碧血剑》和《射鵰英雄传》,梁羽生同时在写《七剑下天山》和《塞外奇侠传》,陈凡则以“百剑堂主”为笔名於《新晚报》连载《风虎云龙传》,为反清人士聚义行道故事,各式武艺的描写详细而精妙。连载结束,结集四册出版,共六百余页。陈凡在《大公报》编副刊多年,自己也写专栏,历年结集有《百剑堂杂笔》、《灯边杂笔》、《乱叶集》、《尘梦集》、《秋兴集》等。他写古典文学、国画、掌故、影评,樸素扎实,有感而发,因兴而考,其中谈书之文无不洋溢着对书籍的热爱之情。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梁任公诗稿手迹》,“玉扣纸线装,樸雅大方,墨色苍润;”三种元明杂剧集,有的影印本“版式精,刻工细”,每一剧之前“均有精美木刻插图,用粉纸印刷”。抒情写景的小品,文字隽永。如《茶情.茶品.茶烟》:“山中雨后,清泉挂崖,绿影在簷,凉风入抱,壶传絮语,鸟啭好音,主客对弈,不知日斜。”陈凡自云,“我这些不成样子的东西,……都是在不怎样閒的时候匆匆写成的。”(《赞忙》)
写小说和专栏只是陈凡的“余事”,他的记者生涯自一九四一年加入桂林《大公报》开始。梁羽生佩服陈有“侠气”,缘故之一就是他不辞艰险,走南闯北;抗战时期更翻越十万大山,写出“中越边境见闻”系列报道。历年所写报道和通讯结集为《一个记者的经历》,凡三十四万字。陈凡说自己生长於“一手泥浆、两脚牛粪”的农村,觉得“华堂焕金玉,不如野风开白莲”。(《晨遊粉岭》)他以入世的激情报道并评说时代的苦难和矛盾,花甲之年尤有卧薪尝胆的自励精神。老友曾敏之为他写的悼诗有句“不问虚名值几钱,只凭肝胆照幽燕”。
梁羽生说陈凡的旧诗“学究气很少,才子气颇浓”。一次二人散步,谈起佛家的“渐”与“顿”,陈凡说自己的诗也如禅宗,“主张妙悟,功力不深,但自信还有性灵。”梁曾在《三剑楼随笔》中引陈凡《吊萧红墓》一诗:“年年海畔看春秾,每过孤坟息旅筇。黑水白山乡梦渺,独柯芳草旧情空。沧波不送归帆去,慧骨长堪积垢封?生死场成安乐地,岂应无隙住萧红!”陈凡又曾化名“中宵看剑楼主”,与梁合作《草莽龙蛇传》开篇七律以为代序。颈联“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四十年后梁羽生借用於其輓陈凡联:“三剑楼足证平生,亦狂亦侠真名士;卅年事何堪回首,能哭能歌迈俗流。”其实陈凡起初是写新诗的,有《漫步集》、《海沙集》、《无华草》、《往日集》等。
陈凡对书画的鉴赏力也很高。他推重齐白石、黄宾虹的画、画论和印,为二人编成《画法要旨》、《齐白石诗文篆刻集》等多部专书。陈凡本人诗、书、画、印之才,则集中展现在一九七七年澳门於今书屋出版的《出峡诗画册》中,其中收录他一九七五年五月随香港爱国新闻界参观团回内地参观,经三峡“率意点染”水墨写生三十二幅。陈凡惊於祖国山水之奇,见沿途工厂、码头、稻田而“有人生难遇之快”。画、题画诗文、印章,组成立体的遊三峡通讯,集新时代记者的敏锐与老派文人的雅趣为一体。出版后,钱锺书为题七绝《陈百庸凡属题〈出峡诗画册〉》二首,有“毫端风虎云龙气,空外霜鐘月笛音”句。风虎云龙,暗合陈凡早年武侠小说题。
画册中的画,是“乱头粗服”的写意。题画之文或详述作画缘由,或抒一时之情:“峡中常见雄崛之山,崖颠悬一二老松,更显风霜不拔之气,予酷爱之。”题画诗则包括杂言绝句、口号,如“江水汤汤,江声硠硠,江风江雨蜀山苍”;过奉节向白帝城,有诗:“杜公愁听暮砧声,家破秋深白帝城。我恨不能携李白,一船歌啸下江陵”;都是其一贯的流丽与苍健风格。画皆有印,印文包括金文、小篆、隶书和一二甲骨变体,有趣者有:“短褐论交天地间”、“大胆匪类”、“不怕死”、“贱骨头”、“无止境”、“大钝”、“有头角”、“陈凡余事”等。
可用来描绘陈凡一生的词语很多。他当过记者和编辑,编过报纸专栏和专书,写过新诗、旧诗、政论、小品、武侠小说,能书能画能刻印。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香港报业的黄金时代,成就了陈凡和他那一代多才多艺的文人:叶灵凤、唐人、梁羽生、金庸、梁厚甫、三苏、曹聚仁等。时势与社会人心都在变,那个时代已不可再得。只是透过那一代人的诗文书画、对联印章,依旧能感到活泼跳跃的生命力和棱角分明的个性,彷彿画中山水,纵然隔着纸墨,仍有青翠淋漓,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