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戏”这个词,在我脑海灵光一现。
这些天,反覆听程砚秋先生《贺后骂殿》的二黄唱段,这段戏的录音,现有四个版本存世,分别录製於一九二三年、一九二八年、一九四六年和一九五二年。其中,一九四六年的是在上海天蟾舞台的实况录音,音质虽差强人意,可贵的是,能感受到现场的火爆氛围,那些叫好声彷彿要把房顶掀起来。只可惜,这段录音可能局部有损坏,第五句“遭不幸老王爷晏了御驾”,是用一九二三年唱片中的同句接上去的。
因为相隔的年代久远、演唱风格的变化、场景的不同,两个版本无法做到无缝衔接,听到这句,就像看到了衣服上的一块补丁。不过,这块补丁却别有意味:其一,实况录音有嘈杂热烈的现场感,程先生分明被现场气氛所感染,从唱腔中就能听出来,他的情绪太饱满了,与观众的盛情浑然一体了;一九二三年的唱片,是百代公司录製的,是室内静场,因而音质纯淨。这一动一静,风格迥异,这块补丁,如同一颗冰凉的珍珠缀到了灿灿的黄金项链裏。其二,一九四六年正值抗战胜利后,此时程先生重返舞台,必怀揣喜悦,意气风发,台下那夸张的喝彩,分明也是观众压抑之后的爆发。一九二三年灌唱片时他是十九岁的初生牛犊,也是意气风发,嗓音脆亮,调门简直要拔到云彩裏去了。这一年,他喜事频频,是首演戏最多的一年、新婚、自上一年在上海滩一炮而红后再去上海……看来,上海是程先生的福地。这张老唱片,是否就是这年灌製於上海呢,竟也为二十三年后预备了一个宝贵的补丁呢。时间跨度二十三年的两个版本,以这种方式因缘际会,彷彿把一个人的青年缝进了中年,中年将青年抱在了怀裏。
再听一九二三年的录音,又有惊喜发现,第三、四句,也就是那两句慢板“老王爷为江山何曾卸甲,老王爷为山河奔走天涯”,也不是这张唱片的原唱,而是从另一张唱片裏挖过来、补上去的,那张唱片,就是一九二八年的胜利唱片。看来,一九二三年的录音也不完整。这就更有趣了。这两张唱片,时间相隔仅五年,但这短短五年,程派艺术日臻成熟,单说唱腔,从十九岁的脆亮挺拔,过渡到了二十四岁的婉转多姿,但都保留着早期程腔柔中有刚的底色。那时,程先生入选京剧“四大名旦”已经一年多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
这三个版本录音的互补,煞是有趣──补上的并不仅是一段声音,更是一段时间,时间裏充满了沧桑,装着说不完的故事。
而第四段,也就是一九五二年的录音,恐怕是程先生最后一次录这段戏了吧,让人听出了程派艺术后期的炉火纯青。这段录音是完整的,无需借助其他资料修补。也因此,它是孤独的。就像那个年代的程先生,他怀揣了很多疑问,也遇到了不少困惑,但他并不是因为站到了艺术的巅峰而孤独。
以前只知道有补画,瓷器、老傢具等古物珍品也有修补,却鲜闻补戏之说,所以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能说得通。曾想过,京剧的音配像,当代演员用舞台表演为前辈的录音配像,这算是补戏吗?仔细一想,那更像是给声音穿上了衣服,跟补戏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