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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经纬/根汁汽水,只饮一点点\吴 捷

2021-07-06 04:24:22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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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根汁汽水加上冰淇淋变成甜品。\资料图片

  夏天,绿茶、菊花茶,都是解暑佳饮。可是,有时候,真想喝一口冰镇的碳酸饮料。就一口,足以贯通六脉,通体舒泰,幸福如瓶中气泡,汩汩升上来。

  根汁汽水(root beer)是碳酸饮料中的另类。名为啤酒,却非啤酒,通常不含酒精,正如同样是黑暗饮料的Dr. Pepper,仿佛兑了糖渍樱桃汁的感冒药水,却没有辣椒胡椒。根汁汽水带点泥土气息,幽幽暗暗,甜蜜委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和妖冶,好似基督山伯爵在小岛上请弗兰兹吃的那顿晚餐,影影绰绰,惝恍迷离。取来几粒棱角森然的冰块,叮咚玲珑,丢进玻璃杯,浇这棕红色迷魂药水于其上,熔岩泻地,冰块兴叹,杯中升腾起白雾的蒙胧。根汁汽水虽在美国颇受欢迎,尤其是在肯塔基、北卡罗莱纳、南达科他和缅因诸州,其他地区却通常目之为加了糖的漱口水,厌恶它的人更是退避三舍,说味道像风油精加留兰香薄荷糖和皮炎平,三位一体。各地配方也不尽相同,只是最原初的配方用到沙士(sassafras)这种植物的根来调味,所以名称中有“根”一词,台湾则直接称之沙士,黑松沙士是台湾最有名的本土饮料。

  我喜欢根汁汽水,虽不至于朝思暮想,但如果在饮料机前任选,肯定选的是它。最早听说根汁汽水,是从《纽约时报》专栏作家Russell Baker一九八八年圣诞夜发表的文章《The Magical Root Beer》,收入文集《There's a Country in My Cellar》。他的童年,正是经历大萧条重创的一九三○年代,母亲搅拌酵母、糖、水和根汁汽水提取物,略为加热,倒入几个玻璃瓶。拧瓶盖,要靠经验、悟性和手感。拧得太紧,瓶内产生的气体积聚过多,会将瓶子炸裂;太鬆,则气体散尽,汽水喝起来无精打采。母亲手指特别灵敏,总是能将瓶盖拧得恰到好处。每年圣诞,他最盼望的就是喝母亲做的根汁汽水,这种饮料在他童年记忆中又总是同圣诞节的欢乐气氛紧密相连。成年后,他和妻子做过一次根汁汽水,因为没有母亲那样敏感的手指,多数玻璃瓶都爆裂了,没有裂的几瓶,气体全部漏光,孩子们不满意,吵着要喝商店里卖的根汁汽水。Russell Baker很伤感:记忆中的幸福时光,永远无法重现或覆製。

  因为读过这段回忆,我在喝到根汁汽水前已对它心存三分好感。A&W是美国根汁汽水著名品牌,一九二○年代进军快餐业,搭配汉堡的饮料就是自家的根汁汽水。十几年前,我在俄亥俄州第一次进店品尝。超大玻璃杯经过冷藏,杯身一层皑皑冰霜,倒入冰镇的根汁汽水,浅尝一口,起初是甜,凉,继而是难以言传,综合复杂,有点怪,却怪得那么舒服。A&W还有一种称为root beer float的甜品。狠狠挖一大勺香草冰淇淋,轻轻放入根汁汽水杯中,白色的冰淇淋浮在深褐色的汽水上,如巨舰启航,四周气泡兴奋地涌动,既好吃又好玩。

  饮食的选择与喜好可以培养和改变。《浮生六记》中,沈复说自己不喜欢虾卤瓜,坚决不吃,陈芸硬塞了一筷子到他嘴里,他“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我曾对朋友开玩笑说,讨厌根汁汽水的人,大概是因为喝得还不够多。只是碳酸饮料对牙齿和身体都无益,且如其他甜食一样,容易上瘾。漫画家Scott Adams说自己最爱健怡可乐,一度将健怡可乐当水喝,后来决心戒掉,乃以咖啡取而代之。然而咖啡也易渐渐成瘾。小小口腹之欲,任其燃烧,或许会烧成自焚之焰。饮食无度,是《圣经》严谴的七宗罪之一。

  节制,自律,包括管住自己的一张嘴,并非易事,所以是古今中外都宣扬的美德。柏拉图在《斐德罗》(Phaedrus)里有个著名的比喻:人的灵魂由三部分组成,理智是车夫,费力地驾着两匹马,一匹是良种骏马,代表理性的诉求和情感,另一匹是杂种劣马,代表过分的感官欲求,比如食欲、情欲。两匹马时而并驾齐驱,时而朝不同方向飞奔,整驾马车常受那匹劣马拖累。伊壁鸠鲁(Epicurus)在致美诺伊休斯(Menoeceus)的信中说,我们选择什么、回避什么,都要以身体无痛苦、灵魂无烦扰(Ataraxia)为指针,所以不是所有的快乐都值得选择,如果有些种类的快乐会带来更多痛苦,就要放弃它们。然而,Epicurean一词的意思,后来演化为贪图享乐、尤其是贪吃佳肴美馔的人,与伊壁鸠鲁的主张大相径庭。或许,后世的人们很难理解,真正的快乐是建立在理性和节制之上的。当那匹杂种劣马向根汁汽水无脑狂奔时,灵魂的车夫能不能站定双足,握紧繮绳,奋臂一拽。

  就像我,虽然喜欢根汁汽水,每年只饮一两次,每次一点点,不敢任性。敬而远之,偶一为之,浅浅一口,足慰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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