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海边的景色真美。我陪着刘一闻先生和师母在滨海路的海边散步。花的绚烂季节过了,只余下葱茏的浓绿。漫长的海滨公路上,行人稀少。夕阳下,橘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海面上金粼粼的,涌起了璀璨的波,天地静谧地如同混沌。海风温存着带来了些许宁馨,不是波澜,却有几分隽永的韵致在其中了。
刘先生走路习惯于款步徐行,不时讲起金石书画的掌故,就会驻足下来。有时,先生看着海边的风景,沉思了良久也不作声。师母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偶尔也会牵着先生的手,或是搀扶着先生的臂弯,望着先生的脸,微微笑一笑。我想,几十年来,无论是风轻雨骤,还是海澜波阔,先生和师母一定是这样牵着手,款款地走着,一路上的宠辱不惊化作了往日的花清墨淡了。
海边的风起了,并不刚烈。只是难得一遇的仲夏微风,带着鹹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却并不觉得明利。不知是哪里的货摊上传来一阵阵的风铃声──用贝壳穿成的简易风铃──响脆又带着几分海边特有的粗犷,缠缠绵绵地传了过来。师母抬眼找寻着风铃声起的地方,低声说:“好听的风铃喔,和海的风融在了一起。”说完,仰头看了先生一眼,淡淡地笑着。先生也不答语,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碧海白浪,捲舒着一抹温和的海风,耳畔听凭贝壳风铃声阵阵响起,诉说着无言的故事。
我想买下一串贝壳风铃送给师母,师母婉言谢绝了,只是说“听听美好的声音就好。贝壳风铃需要大海的陪伴。”先生听了师母的话,也微微颔首。我看到了先生和师母彼此相视的一瞬间,如同风铃声呼应着海风,轻柔且依偎在一起。
师母陪着刘先生来过大连几次,大都是在夏秋之际。每一次来,师母都会精心准备好礼物,用干净整齐的口袋装着,在最恰当的场合送给朋友们。师母是一个很精致的人,一如苏州老辈人的礼数都镌刻在迎来送往之中。每一次见到师母,每每是朴素得体的衣着,手腕上会挎着一个精巧的皮包,总有微笑挂在嘴角,总有春风般的寒暄从师母的心里送出温暖,一如贝壳风铃在海风的吹拂里,声声响起。
只要去上海,都要去嘉平堂拜谒刘先生和师母,或者约在有海派特色的菜馆里见面。如果到嘉平堂,从电梯里走出的时候,师母一定会带着久违了的微笑早已等候在门前。第一句话永远是“侬身体好的吧,爱人也来就更好了”,再后来则是一遍一遍地询问孩子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总令我难以忘却,十六年以来经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妻子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到浦东出差,我只好陪同。会议之后,我们去嘉平堂看望刘先生和师母,然后下楼去吃饭。餐后,师母站在路边招呼出租车,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车的踪影。我几次催促先生和师母回家,可是师母一直微笑着,手腕上挎着精致的皮包,另一只手举得高高的,等待着出租车。上海的冬天潮湿阴冷,昏黄的路灯之下,先生陪着师母站在路边一同举着手。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师母打开车门,搀扶着我爱人上车,一面无数次叮嘱着“要当心的,要当心啊”,一面反反复覆地交代出租车司机要走最快捷且安全的路,尽量早点儿回宾馆。当我们上车之后,从后车窗回望着马路边上不肯离去的先生和师母的时候,两位老人牵着手,而师母依然高高的举着一只手,送我们离开。在出租车上,师傅问:“这是你们的爸爸妈妈吗?好贴心的。”我再次回头,从后车窗望去,先生和师母还是站在那里,挥着手,只是越来越远。一刹那,泪眼模糊起来。
最后一次见到师母是在二○一九年的冬天,得丘园里的蜡梅开得正浓烈的时候。我走在院子里,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师母在喊我的名字。师母还是一如既往的朴素,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衫,手腕上依然挎着精致的皮包。微笑着问着孩子的事情。我搀扶着师母,看着师母的白发已经占据了往昔的岁月。“我还好的,只是担心你们的先生。”师母低声说着,似乎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打开手机逐条播放小孙女的视频给我看,师母会得意地笑出声来。我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餐厅一角,享受着难得的欢愉时光。玻璃幕外,是煦煦的冬日暖阳,一泓碧水依偎着竹林,不远处掩映着几棵高挺的虬松。师母偶尔绾一下花白的头发,眼光不时地寻找着刘先生的所在。我安静地陪着师母坐在一旁,期待着那四目相互凝望的瞬间永恒。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晚宴上,师母端着一杯红酒,快步走到我旁边,“我和先生身体满好的。侬也要好。”低声说完,喝淨了杯子里的红酒,“我有些话想和你说的。下次来上海,不要匆匆忙忙的。”未料,那一杯浓殷的红酒,仿佛是诀别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眶里滚落的撕裂。
当师母在这个早春料峭的清晨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无法摆脱悲伤的萦绕。记忆的山路上似乎寒风凛冽,无边的苍茫闪烁在一幕幕的往事之中。当我从木然之中感到了铭心痛楚的时候,我觉察到这个早春再也回不到从前,沉默中早已泪眼婆娑。
现在,我斟上一杯红酒,摆在电脑屏幕之前。我无法举杯。我不能忘记的是在低谷的时候,鼓励着我重新鼓足勇气攀登险途的人,还有默默地守候在某个节点上,轻轻地拍了拍我肩膀的人。我无法转身离开,既然不能摆脱曾经的苦难,那么,我更无法忘记那一束温暖,像是在黎明前即将喷薄炽热的光。
人生似海潮一般的涨落,无论如何,总会有一股浩荡罡气徘徊并且停留在流年碎影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才会觉得好奇,抑或是因为知道了之后,也是无所谓的事情,而不去探究。可是,我分明找寻得到,因为不能忘却的是来自师母的那份牵念,如风铃般响起。
二十年来,师母的牵念是无声的风铃,陪伴着先生的海风在彼此的心里响起。这海海的世界上,缤纷着几许的粉墨,而那些真诚的,朴素的,深情的,坚固的,被千万里的路途阻绝的却不肯割舍的,必定是目光对视的温情,是牵手暖心的契然亙古不变。这也许就是先生和师母教会我终生受用的,看似寻常的,总有山河契阔,心念昂扬。
那一年的海边,夕阳下的天际,宛若在眼前,风铃响起了。当我再一次回首往事,夕阳的映照下,却永远不能呈现出四目相对的温暖,只留下了悠长的风铃声里的长长身影,等待着我从记忆的萧瑟清影里一笔一笔地送出一片片的好风好水。
送别的路边,绿竹猗猗的掩映里,一泓碧水蜿蜒而行。那竹林深处,一定会有一串贝壳风铃响起,宁静,欣喜,没有悲伤,毫不羁绊,却有牵念。风铃想起,伴着海风,还有一份淒婉的淡定从容,我仿佛看见师母依旧站在路边,陪着先生,向我们招着手。想到此景,眼泪不由得簌簌地流了下来。
二○二二年二月二日壬寅正月初二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