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疫情终究会过去。/资料图片

　　美东今春多冰雨、雪暴。一位朋友说：“You can't win against ice. You can only outlast it.”三岛由纪夫在《终了的美学》里提到过类似心情。他写道，日本列岛的梅雨季培育出一种日本式的人生观：“虽然期盼令人讨厌的景象快点消逝，可它总也不结束，只好等待，别无他途。”这种人生观有阴郁的一面，即“这个讨厌的上司（或丈夫、妻子）简直让人受不了，但除了盼望对方有朝一日死掉以外，别无他法。”円地文子的小说《女坂》就是描写一位明治时期女性秘藏于心的苦等和隐忍，像没有尽头的上坡路（坂），像压抑郁闷、绵绵不绝的梅雨，所以英译书名《The Waiting Years》十分传神。

　　“忍”的含义很丰富。它在古代、现代汉语里有“忍耐”、“残忍”、“抑制欲望”等意义。日语“忍ぶ”既有汉语“忍耐”的意思，也将“抑制欲望”这一内涵引申，发展出“偷偷做某事以不被觉察”的含义，如忍び步き（微服私访）、忍び足（蹑手蹑脚走路）。至于忍び逢う（避人眼目的幽会），通常因男女双方地位不平等，不能正大光明见面，或虽然门当户对，但双方家族有世仇，像《十日谈》里的绮思梦达和纪斯卡多，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基督山伯爵》中的马克西米利安和瓦伦蒂娜，琼瑶阿姨小说中的众多男女主角，都反叛社会风俗或无视家族仇怨，冒着危险秘密相见，爱得死去活来。

　　镰仓时期，日本出现用法术（称为“忍术”）潜入敌人阵营或别人家中窃取情报的做法，以及使用这种法术的人──忍者。我喜欢玩电子游戏，很多游戏主角都是忍者，手执弯刀，投掷飞镖，飞檐走壁，腾跃于深沟峻洫之上。名为“忍者”，并非在忍耐什么。他们长巾蒙面，只留双眼在外，正是为了配合秘密行动才避人耳目、隐匿本相。秘而不宣是一种优美，也可能很恐怖。日本歌手伍代夏子的成名曲《忍ぶ雨》，曲名意为悄然而降的雨，正如杜甫笔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漫画家伊藤润二的恐怖短篇《路地里》，女主角名叫“忍”，最擅长做一件事：偷偷杀人匿尸。

　　平安时代后期，“忍ぶ”又生出“暗恋”之义。在《新古今和歌集》中，式子内亲王（十二世纪）将生命（魂，发音为tama）比作一串玉（发音同为tama，与“魂”双关），因为竭力将恋情隐忍在心，再也无法承受，索性希望那条把玉串连起来的绳子断掉（即自己一死了之）。《词花和歌集》收录能宣（十世纪）的一首：暗恋如守城卫士燃起的火，夜深人静时熊熊燃烧，白天却要强自压抑，把那丛篝火生生浇灭。如此暗中苦恋，符合中国和日本古典宫廷美学：情感的表达要有限度，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否则失之鄙俚。然而，这两位诗人或许只是在文学传统中悠游，将辞藻在特定主题之下排列组合，出以新意。他们是否真有一个令他们如此痛苦的恋人，我们无从也无必要知晓。

　　想要“outlast”梅雨、冰雪这类讨厌却挥之不去的东西，需要隐忍：压抑不发，默默积聚力量。二○二○年春，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爆发并迅速蔓延。当时居家避疫，诌歪诗一首自娱：“有空多读书，没事勤洗手。出门逛几步，见人绕道走。饮茶长清气，撸猫解閒愁。世事由它去，虚静以持久。”外界鸡飞狗跳，新闻标题触目惊心，此刻“虚静”最难得。《大学》论“正心”：心中有七情六欲则心不正，心不在焉则一事无成，所以修身必先去除心中杂念。放长线钓大鱼，压抑一时的欲望、浮躁、忧虑，克己以冀德业双修，隐忍以求大事有成。元代《劝忍百箴》评述一百种应当忍耐或克制之事，有忍辱、忍贫、忍忧患、忍躁进、忍纷争等等，真是万事皆可以忍。《神雕侠侣》中杨过感到，“要胜过自己的任性，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

　　隐隐地忍，悄悄地忍，苦苦地忍，满怀希望地忍，无可奈何地忍，心中万马奔腾地忍，一边忍耐一边不忘庄敬自强，不在乎一时的爆发和蛮力，只相较绵延与持久，在隐忍的时间里可以做成很多事。苏轼《贾谊论》：“君子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像冬眠的动物，像室外凋零的花木，像白天被浇灭的篝火，悄悄将一丝活力埋在心底，无论冰雪多么厚，无论冬天和寒夜多么长。You will outlast it，只要你相信，因为时间一定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