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乌鸦嘴大喜欢鸣叫。/资料图片
苦雨斋文章,常常袅起苦茶的淡香与药气,八道湾萦回有一丝涩味。鲁迅书里总有只猫头鹰有只乌鸦──“哑”的一声大叫,字中人竦然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纸上乌鸦并未飞远,停在少年的记忆。
乌鸦颜色黑灰,常常栖落在枯枝光地上,鸣声刺耳干枯,给人以悲伤淒凉、孑然孤寂之感。大概与鲁迅心境仿佛。离开厦门时,鲁迅信中自嘲:“不知怎地,我这几年忽然变成火老鸦,到一处烧一处,真是无法。”传说有种乌鸦能衔火,常常将口中衔来的火种置于屋顶高声鸣叫,翅膀煽动,使火引燃并蔓延。
周作人不喜欢乌鸦,觉得牠通年噪聒,一点风雅气也没有。
上古的事了,说周朝将兴时,有乌鸦衔谷物的种子聚集在武王的屋顶之上,武王大喜,诸大夫大喜。所谓乌鸦报喜,始有周兴。西汉有人写《神乌赋》赞乌鸦好德之性,反哺于亲。《本草纲目》袭此论,说乌鸦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大后则反哺六十日。
晚唐以前,乌鸦大抵属神鸟。张籍的词里就说:
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
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
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
可见乌鸦是报喜鸟,唐末始有乌鸦主凶之说,说乌鸣地上无好音。宋人笔记说鸦见异则噪,故人唾其凶,此后声名渐坏,因为外形寝陋,叫声难听,都说其啼不吉,差不多人人厌之。以致民俗里乌鸦只是报丧,喜鹊才是报喜鸟。《圣经》上诺亚在方舟躲避滔天洪水,鸽子衔着橄榄枝飞回带来和平信息,而先前放出的那只乌鸦一去不复返。
诗词里言及乌鸦不多。辛弃疾有《永遇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是其中名句,下半阙说“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慷慨悲歌,有世事沉浮,不像一般宋词风致轻肥。
老家后山树梢有乌鸦结巢,清晨或黄昏那些鸟时不时叫几声,缓缓呱呱。记得有天傍晚,去塘埂收浆洗过的衣服,见到一只乌鸦沿水面盘旋,黑影在淡淡的夕光下如一团浓重的暮气。升起来的夜色似乎有种力量,迫得乌鸦越飞越低,最终落在一截枯树上,不安地蜷缩着。立在树桩上的乌鸦,渐渐打开了一只翅膀,用喙梳理翅下的羽毛,梳完一只又梳另一只,神情仔细而专注。快三十年了,我还记得牠的模样。
大概当年乡间贫寒,那些乌鸦多干瘦清癯,不像近年见到的皆肥硕魁梧。故乡的乌鸦喜欢站在梧桐树顶,梧桐生得高大。秋风乍起,落叶萧然,鸦声响彻田垄。老人又气又怕,说索命鬼来了。这些年偶尔回乡,乌鸦不多见了。连同我的过往,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在古城里常常遇见乌鸦,大概是地脉丰厚的缘故。秋日游览京都寺庙,蜿蜒的小径,古木阴森遮住落日的余晖,空阔处老树的影子乱叠着,突然响起了一连串乌鸦嘶哑的叫声。人烟稀落,天色暗淡。迎着清冷的秋光,在薄暮的石庭前静坐。幽晦的啼鸦,一声又一声递过来,仿佛历史的回音,也像是过往消失灵魂的不甘之声。想起唐朝姑苏的枫桥之夜,白霜漫天,月升月落,乌鸦悲鸣,一股淒清自心底升起。有回在西安一边听乌鸦的叫声一边吃老鸹撒。那是种近似疙瘩汤的面食,中间圆两头尖若乌鸦头。瓷碗如钵,挖一勺辣椒油,有色有味,口齿留香,唇透滑润,吃出金刚法度。
北方乌鸦比南方多。有老人告诉我,过去每到傍晚,总有大群乌鸦聒噪而来,又聒噪而去,黑压压遮下半个天,大人们谓为“老鸹噪天”。这阵势,早已往事随风了。高原也多乌鸦,体形彪悍,有人误以为是鹰。那些大乌鸦并不怎么啼鸣,又高傲又神秘。去北京,总能见到很多乌鸦,牠们有时日夜不歇在树顶聒噪,常常引得人动了一点乡情。
不独乡情,有人从乌鸦声音里听出禅思。一休和尚十七岁时,乘舟琵琶湖上,乌鸦一声嘶鸣,想起和歌:“得闻乌鸦暗黑不鸣声,未生前父母诚可恋。”猛然顿悟,出生前的未分别智,才是自己的本源实相。禅修的目的是拂去缠身的尘埃,回归真实的自己。
很多年前,我的家乡有很多乌鸦。很多年前是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