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宾大博物馆展出的飒露紫(左)、拳毛䯄。\作者摄
一九七七年早春,上山下乡第三个年头,正在田头挖渠的我居然有城里客人来访。乡下人除了逢年过节来亲戚,很少有外人探访。一个庄谁家来个外人是件大事,所以我的客人被一群孩子直接带到了田里。来找我的是市里水泥厂工会干部黄大哥,我的一位书画朋友。他刚从西安出差回来,给我带来了几个“昭陵六骏”纪念章。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六骏”。
昭陵六骏的故事刻在了我的心里。后来去西安碑林,我见过了四骏,也知道其他二骏被倒弄到了遥远的美国费城。不知道何时能得一见。
岁月荏苒,其后我定居纽约;想来惭愧,费城离我不远,但三十多年间我去过费城多次,竟无暇一顾。费城二骏被藏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我有晚辈在宾大工作屡次邀我参观,近来终于成行。宾大博物馆规模宏阔,收藏文物一流,计有史前文明和埃及巴比伦象形文字碑、雕塑和文物,是世界博物馆的一座重镇。而它的镇馆之宝是昭陵二骏。
昭陵六骏是唐太宗李世民皇陵的镇墓宝。唐朝靠武力开国,故特别重视马上武功。自唐高祖李渊就崇拜宝马,李世民更是注重国防、文治武功和军备。所以整个唐代对好马的重视超出今人的想像:那时候的骑兵和马上设备就是战斗力和最重要的威慑性武器,堪比今天的坦克和战斗机;它决定着战争的胜负,绝非今天的竞技比赛和宠物之类可同日而语。
唐太宗的六骏各有名字也各有故事。它们都是战斗英雄而且有卓著的历史,唐太宗生生死死系念着它们,所以死后也让它们伴陵。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文物和纪念品竟被盗卖到了异国,成了中国人心中的痛和疤痕。金石学家罗振玉在其著作《石交录》中记载袁世凯之子袁克文令文物商人将昭陵六骏运往洹上村,文物商因石体重大不便,先将飒露紫、拳毛䯄二石剖而运之。袁克文“怒估人之剖石也,斥不受。”但这被剖碎的二骏还是被辗转以十二万五千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宾大。
从见过的骏马浮雕可见,这些马的形象非常写实。唐太宗爱它们入骨,六骏皆曾当过唐太宗坐骑而且跟他出生入死甚至救过皇帝的命。为纪念这六匹战马,李世民令工艺家阎立德和画家阎立本(阎立德之弟)用浮雕描绘这六匹战马于自己陵前与自己生死厮守。西安碑林四骏国人大多见过,费城两骏远离祖国,我特意在这次开馆第一时间就前往瞻仰。
博物馆专门为二骏开辟了一间有透明天棚的巨大圆形展厅,虽则展地空旷恢弘,但这两匹宝马自带气场,它们几乎第一眼就牢牢攫住了我的目光。这两匹宝马的名字是拳毛䯄和飒露紫。它们体型巨大宛若真马,雄赳赳且目光炯炯有神,形象非常写实。从其石刻形象上看,拳毛䯄属于蒙古草原马系,它头大鼻高,身体劲飒、蹄大善跑。据说唐太宗骑乘它平叛时它曾身中九箭而英勇救主。其名“拳毛”音源于突厥文Khowar,是一个位于今新疆塔什库尔干以西和巴基斯坦最北部之间出名马的小国名。李世民曾为它题赞曰:“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弧矢载戢,氛埃廓清。”而飒露紫外观高大魁伟,头小臀肥,腿骨劲挺,属于古代里海地区亚利安马种;李世民征王世充时骑乘过它,它曾经前胸中箭。这匹马的浮雕上正是一位武将为它拔箭的画面。“飒露”的突厥语读音为“isbara”,乃“勇健者”之义,常被突厥人用作领袖的荣誉性称号,所以此名乃“勇健的紫骏”。李世民赞它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讋三川,威凌八阵。”
观摩了很久,我仍然恋恋不舍。看着这两匹孤独远离家乡的骏马,心情有些悲怆。它们曾经跟唐太宗出生入死而且又在墓畔伴随主人一千多年,却被不肖子孙协同盗贼将之携离故土孤独地跟世界各地史前文物聚于一隅。它们可曾感到孤独,可曾忆到唐时金戈铁马岁月?可曾期盼回归同侪团圆为“六骏”?──文物是有灵魂的。它们有自己的悲欢离合和命运,也有难以言说的死生契阔和冥冥中的缘。否则,何以世上那样多的文物、金字塔、象形文字、青铜器、古瓷和恐龙化石都星散各地难以聚合;它们的祖国和诞生地都在仰首翘盼它们的回归……
二骏回家的路还很长。博物馆学和文物回家是个大课题,牵涉到全球的政治经济和文明研究的方方面面。但是,即使不能回归,二骏能否回娘家让苦盼的家人看看?现代的科技和高仿真技术虽然能做出完美的仿品,但仿品没有气场,假文物没有灵魂。大家敬畏的是真的二骏,因为它们呼吸过唐朝的风,挟带着千年岁月的年轮和我们对文明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