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猫咪治癒人心。 资料图片
九月底,家中老猫往生一周年。我买了一小盆明黄色的迷你月季,摆在牠的灵位边。Hello Kitty装饰的天蓝色风吕敷,包裹着小小的木盒。轻轻问牠:喜欢这种花吗?
说来惭愧,此前家族中多位长辈去世,我的悲痛都是短短的,淡淡的,也许因为与他们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而老猫伴我十几年,最后竟有些像老祖母:她看着我成长,终于年迈、体弱而多病,却永远爱我懂我。她离世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哭,“宵辗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后来感到,不可长此以往。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里,死去多年的祖父在阴间终日昏睡,但当孩子们偶尔想起他,他就会立即醒来。如此看来,因为我的思念,老猫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许一直不得安眠了。牠固然在回忆中永生,但当回忆变成执念,那执念拒绝放开记忆,执意要榨尽每一滴悲哀的情绪,也把牠和我都永远囚禁在“过去”的牢笼中。好像瑞典畅销小说《A Man Called Ove》的主人公,他痛失爱妻,对当下和未来的一切都失去兴趣,“He simply stopped living.”
月季是常见花卉,我从小就喜爱,爱它明丽多彩,重瓣婉娈,素香雅洁。迷你月季的植株高度不到两英尺(约零点六米),花朵直径通常只有一英寸(约二点五厘米),人畜无害。书架上小小的灵位,若摆上大盆大束的鲜花,反而显得沉重喧闹,所以迷你月季正好。这一盆,外裹橙红色秋叶主题的包装纸,细茎小叶,花开四朵,还有三朵含苞欲放。看着灵位,常会想起“形神逝其焉如”:老猫究竟去了哪里?
科学的解释往往诉诸冰冷的理性,道是无情却有情。宇宙中的星云尘埃凝聚而成星球,地球与遥远的星皆为宇宙之子,有相似的化学成分。地球上的生物虽仪态万千,却无非碳、氢、氧、钙、磷、铁等元素的化身。花瓣,花色,花香,是花的形与神。其中的化学成分,是酚、醇、酮、醛、烯等有机化合物,由碳、氢、氧元素以化学键的形式连成。花朵萎谢,零落成泥碾作尘,形散神消,那些元素就回归并参与大气、水、生物、地质的基本循环,在天地永不止息的圆周中旋转起舞,聚散离合,最终化作另一种形态。也许是山石,也许是流水,是从枝头坠落的一滴雨珠,是一星萤火,一缕阳光。
庄子不是理科生,却从哲学的角度理解了四大循环,也参透了生与死。《庄子.至乐》说庄子丧妻,鼓盆而歌。旁人怪之,庄子解释:“我岂不为妻子的死而悲伤呢?但想想看,她本来没有生命,而且无形无气。种种奇迹与玄虚交汇杂糅,忽而变化,她因而有气、有形、有生。如今她又因变化而死,其自然而然,正如四季的更迭相续。如果我痛哭流涕,就说明我对命数一窍不通。”《大宗师》篇说,人之有死有生,正如自然之有夜有昼。“大块”,也就是大自然或造物主,“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因此如果我感到生之美好,也就应感到死之美好(也可理解为“如果它令我的生命美好,也应以同样道理使我的死亡美好”)。
把死亡写得如此妙不可言,当然不是宣扬自杀,而也许只是写给留在世间的生者看的。我们畏惧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是害怕亲人和宠物被死神带走,丢下我们独自痛苦神伤,甚至失去好好生活的心情以及活下去的勇气,就像因为晚年丧妻,几次三番想自杀的Ove。
然而,当亲爱的家人或宠物离我们而去,当腾起的烈火燃出青烟和尘灰,他们的灵魂就随形体的种种化学元素散入天地间的循环,在生者无法想像的巨大时空中飘忽运流,获得没有限制、没有病痛、没有辛劳的绝对自由。在《至乐》篇中,庄子借梦中髑髅之口说:死后“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他们会化作一朵月季花,一缕花香,白云沧海中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其实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只是以一种新的面貌、新的聚合出现,我们一时无法辨识,难于相认。但当我们理解了循环的绵延不息,理解了永生的真正含义,从而对白云、阳光和花儿由衷微笑的时候,那微笑会将我们从层层缕缕的执念中松绑,透过悲酸的泪水和沉滞的抑郁,重新发现当下和未来的意义。如此,不但还死者以自由,更将重获生者的自由。
因为庄子和无名髑髅的对话太有名,东汉张衡作《髑髅赋》,假想与庄子的髑髅谈论生死。那髑髅道:“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凝而如冰,乃有形体,消而为水,复入大化。生死就是元素的聚合离散,循环回收。庄子的髑髅又说,死亡之后,自由自在,“虎豹不能害,剑戟不能伤,与阴阳同其流,与元气合其樸,以造化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以雷电为鼓扇,以日月为灯烛,以云汉为川池,以星宿为珠玉。”逝者合体自然,超越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不行而至,不疾而速”,在宇宙星辰间跳跃往来,也化为不灭的爱与勇气,萦绕在生者身边。
此刻,老猫灵位旁的迷你月季开得正盛。我轻轻问牠:你在哪一朵花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