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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事/记在明处的账\姚文冬

2024-04-30 04:03:03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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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在小说《孔乙己》里写咸亨酒店记录欠账:“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暂时记在粉板上”,让我想起老家的小卖店,墙上也挂一块小黑板,用粉笔记录欠账,如:“三月五日,王三赊山楂罐头一瓶,一元六角。”通常,“赊”写成“佘”、“罐头”写成“贯头”、“瓶”写成“并”,但一目了然,都看得懂。小卖店是村庄人气聚集的公共场所,如此把账记在明处,似乎冒犯了隐私,但没人觉得不妥。改日王三还了账,店主就会从小黑板上抹去这行字。若日久未还,这行字的上下,便会出现新的记账。粉笔字也会变旧,时间长了就不再显白,还真成了“陈账”。

  普通人家也这样记账,用粉笔或铅笔写在墙上,也有用铁钉生往墙上刻的。我在邻居家就看到过被炕烟熏黑的墙上密麻麻的记账,如:“某月某日,某某借走五元。”是习惯使然,还是借此提醒借钱人?因为能张口借钱的人,也必是常来串门的,抬眼可见。许是地震改变了这个习惯?被夷为平地的小镇重新建立,家家新房白墙,怎能乱写乱画?于是多数人家把账记在月份牌上,这样连日期也省了。

  父亲在一个软皮本上记账,大多数都用笔勾掉了,那条销账的横线,墨迹与记账的那行字颜色是不一样的,颜色变换间,肯定是隔着一段岁月。

  髮小大海问我借钱急用,我说没有,但非常大方地说,找我爸借吧。好像父亲是专业放贷人。他果然借到了,几天后还给了我。我见钱眼开,占为己有。过了两年,听母亲嘟囔,大海还没还钱?这两年看他买这又买那,不像缺钱的。父亲说再等等。我脑袋轰一下,忙说他早还了,还给了我。母亲顿时变了脸色,说你爸还记着人家的账呢!父亲眉头紧蹙,但看上去不像生气,而是难受。我心虚,说不就两百块钱吗,我花了不一样吗?母亲说这是两回事,你爸以为大海久欠不还,又不好意思要,都怀疑他的品行了。竟误会了人家两年,父亲能不难受?我羞愧不已,心想,若是把账记在墙上就好了,就不会有误会,因为大海常来我家串门。

  跟父亲要好的一位叔叔突发意外去世,但我照常给婶子拜年,可婶子并不热情,这种关系于我渐成鸡肋,有年春节我因故没去,便借势断了,为此,我常感愧疚,觉得自己有人走茶凉的势利。多年后,跟父亲说起,父亲说,也不要过于内疚,我们也算对得起她了。这才知道,叔叔生前借过父亲一笔钱,且不是小数,他的突然去世,使这笔钱成了死账。我问,婶子不知道吗?父亲摇头说,这么多年了,她应该不知道这笔账,所以没法跟她开口,如果她知道,却不主动还,就更没法要了。

  不知父亲是否读过《孔乙己》,孔乙己虽然品行好,最后还是欠下一笔债:“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何况那还是记在明处的账呢。父亲肯定是想,相比叔叔的不幸,还有曾经的情谊,一笔欠债显得微不足道,虽然因为那笔钱,我家那几年过得十分拮据。

  现在想来,那把账记在明处的岁月真好。那不仅是一种记账方式,更是一种民风,那年月穷就是穷,富就是富,但从没听说有谁赖过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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