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俩年龄一般大，同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一起上小学，上中学。她妈妈一个人拉扯着她和弟弟妹妹艰难度日，学校给她每月八元五角助学金。三个孩子越长越大，家里生活越发困难，小萍没再读高中，开始在街道一家小厂工作，赚钱养家，替母亲分忧。“文革”开始没多久，便和邻厂一个工人结婚。那时，她刚刚二十出头。结婚那天，爱人骑着自行车接她，她也骑着辆自行车，后车座上驮着被褥，离开我们大院，双双骑车，绝尘远去。

　　一九七四年春天，我刚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当老师。一天清早上班，在鲜鱼口的大江胡同，见小萍推着自行车（还是结婚时那辆），远远走来，我们都愣愣地立在那儿。这是一别多年之后第一次相遇。她的后车座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她送女儿到幼儿园。幼儿园在小江胡同，她工作的厂子在鲜鱼口。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都聊了些什么，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却已经经历了时代的动荡和沧桑，开春时节的胡同，没有一株回黄转绿的树枝，灰蒙蒙的，显得有些淒清落寞。

　　第二次相遇，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我的一本新书《绝唱老三届》出版，那天，我在西单图书大厦签名售书。没有想到，抬头看见她站在我的面前，递给我一本她买的书让我签名。

　　一晃，二十三年没见，她没什么变化，依然亭亭玉立，像中学时一样。她笑着对我说：还没有变化呢，都老了！我站起身问她怎么知道今天我在这里？她指指身后，我看见了大院另一个儿时伙伴光华。她告诉我：我们两家住得特别近，前些天买晚报时那么巧碰到一起了，光华告诉我的。光华走过来，指着小萍说：现在人家是大厂长了！小萍笑了：什么厂长，就是一个车间主任！我说：车间主任，也不简单呢！

　　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天，小萍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我死了，她很吃惊，立刻跑到光华家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光华说：复兴好着呢，前两天还和咱们院的老街坊一起去天坛呢！小萍大骂：哪个王八蛋敢这么造谣！这事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很感动。不过是儿时的伙伴，平常日子根本没有联系，竟能这样关心你！想想，世上的友情多种多样，只有童年的友情，不带任何利害关系，不染任何芥蒂渣滓，天真、纯真，如一泓清澈的泉水，才能从遥远的童年，一直流淌到今天，没有污染，没有干涸。

　　约上小萍，约上光华和大院里几个童年的伙伴一聚，便有了和小萍第三次相遇。算一算，距离上次，过去了二十七年；距离第一次，过去了整整五十年。今年，我和小萍七十七岁，都已经霜鬓尽染。看见她的身影在餐馆的窗玻璃前一晃，和在校园里惊鸿一瞥一样，一眼就认出她来。落座下来，听她说起过去的事，发现她的记忆力那样好。童年、大院、老街……纷至沓来，我们一下子返老还童一般，立刻回到逝去已久的时光里。

　　她笑着对我说：那时候，你胆小，像个小姑娘；我胆子大，像个假小子！大家都笑了，没错，那时候，大院里那么高的枣树，秋天，到了打枣的时候，她一个小姑娘敢爬到那么细的树尖上，摇摇晃晃，也不怕掉下来！我说她。她说我：你只会站在树下面，等着我拿枣砸你的脑袋！

　　童年，竟离我们那么近，仿佛一伸手，还能摘到大院里枣树上那又甜又脆的马牙枣。

　　禁不住望望小萍，瘦削的脸上已是皱纹纵横，不由想起沈祖棻的一句诗：万里秋风同作客，一场春梦总成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