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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线/故纸里的亲人\姚文冬

2024-07-05 04:02:5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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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有个漆面斑驳的木盒,内装厚厚一叠泛黄的地契,还有曾祖父民国时期的证件,贴有照片,还有祖父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马车驾驶证,也贴有照片。父亲没见过曾祖父,我没见过祖父,通过照片,四代人得以“见面”。那么,再远的一代先祖,即我的高祖父,是否也“沉睡”在这堆故纸里呢?

  最早的地契立于乾隆年间,最晚的民国初年,内容千篇一律,吸人眼球的是那些人名,以姚姓居多。父亲仔细查阅考证,锁定一个名字,推断是我的高祖。理由是:多张地契都显示他是置地人,而另一个一字之差的名字却总在卖地。父亲说,有后的人家才会置地,无后之家才会卖地。那个卖地人显然无后,但极有可能是高祖的一个兄弟。这种推断倒也合乎逻辑,但父亲心里没底。

  有一天,他听见几位长辈閒聊,竟提到这个名字,父亲为之一震,忙凑上前去。一位长辈说,你来得正好,正说你太爷(曾祖)呢。这位长辈,人不算很老,但小镇的一百年都装在他脑子里。有了物证,又有了人证,这个在故纸里躺了一百多年的名字,就是父亲的曾祖、我的高祖无疑了。

  见过曾祖的人不少,见过高祖的呢?别说见人,就是知晓名字的,如今又有几个?高祖的名字重见天日,仿佛人也跟着活了。父亲以爷爷的年龄为依据,按二十年一代往前推,推算出高祖大概生于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年)前后。

  时间就像一条纵线,高祖在那头,我在这头。他生命的某个片刻,是否也憧憬过未来的我?或许,就在高祖母生下曾祖的那天,高祖欣喜若狂,对家族的香火绵延充满信心,他一代一代憧憬,就憧憬到了我这一辈──高祖与玄孙,恰好是五服之内的亲人。一个血脉延续的家族,多像一支跑接力的队伍。我没见过高祖,但我手中的“接力棒”──这座我们世代居住的宅院,有过他的体温,留有他的指纹。或许,我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拿筷子的习惯,都与他如出一辙。

  发现高祖,父亲欣喜异常。于是,他又把目光投向更远,希望能从故纸里找到高祖的父亲──天祖。古人以“鼻、远、太、烈、天、高、曾、祖、父、己、子、孙……”为序排列家族世代,这种纵向的、线形的族谱,便是一座老院的纪年,如同皇帝的庙号之于他的王朝。找到天祖,家族的根基无疑会更牢。而父亲唯一的依据,依然是这堆故纸。当然,他也只能像考证高祖一样如法炮制。他又找出了一个置地人,他指着那个名字说:错不了!

  我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了疑点── 地契落款是乾隆六十年。能买房置地的人,定已成家立业,起码也是成年人,所以,这位先人最迟应在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年)左右出生。然而,与高祖的出生年竟相差八十六年,父子的年龄不可能如此悬殊。

  作为仅有的证据,这些故纸的作用已经捉襟见肘。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天祖了。父亲沉默良久,他眉头紧锁,没精打采地卷起了地契。望着父亲落寞的背影,我也深感失落。

  母亲听不懂我们的话,她唠叨说,你爸天天摩挲那些黄纸,着魔一般,还把多年不戴的老花镜翻了出来。那些黄纸,还有什么用吗?有什么用呢?在人人自身应接不暇,为子女操劳,像“孙子”一样照顾孙子的社会里,谁还有閒心逆时间而上,去探望沉睡在时间里的先祖呢?话又说回来,如果连先祖的名字都不知晓,若干年后,我们的后人,还会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张爱玲也没见过她的祖父和祖母。她说,“我跟他们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也觉得,高祖、曾祖、祖父,这些我未曾谋面的先人,还有父亲、我、我的儿子以及刚学会走路的孙子,我们这些人,其实就是生活在不同时间里的“同一个人”,彼此血液相通,互为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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