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位于甘肃天水市的“汉忠烈将军纪信祠”。\资料图片
在甘肃天水市中心,不期而见“汉忠烈将军纪信祠”,大喜,立即走入朱柱重檐的牌坊门。
之前读史,对纪信印象深刻。虽然他在《史记》中只出现过两次,但每次都与刘邦和逃跑有关。第一次是在鸿门宴。刘邦从刀光剑影的宴席上溜出来,带去的车马全不要了,由纪信等四个亲信陪着,抄小道一口气逃回二十里外的霸上。第二次,鸿门宴两年后,楚、汉争霸,在成皋、荥阳一带拉锯,刘邦被项羽围困在荥阳。纪信见情况危急,假扮刘邦从东门出城诈降,为刘邦从西门逃出赢得了时间,自己却被项羽烧死。
纪信救了刘邦的老命,却未获任何封赏,连同他的籍贯、年龄、早年经历等等,作为第一手史料的《史记》全无记载。武则天时,卢藏用写过《弔纪信文》,说纪信“君不旌兮史不扬,功不录兮殁不殇”,可资佐证。这就奇了。刘邦对功臣很慷慨,登基后大封诸侯,牺牲者则由遗属(包括儿子乃至母亲)代袭爵位;晚年封得滥了,早年在丰、沛跟他起事的几个老兄弟虽无赫赫战功,也都封了侯。是刘邦忘恩负义,还是另有隐情?一切都不得而知。所以后世很为纪信鸣不平,生发出种种推测、附会和纪念,使他身后颇不寂寞。
吃瓜群众首先想方设法,为纪信补充了一些生平。因为班固《汉书》将鸿门宴的“纪信”错写为“纪成”,后人包括东汉末张晏《汉书注》跟着出错,纪信从此就有了名为“纪通”的儿子。其实纪通是“别人家的孩子”,西晋晋灼《汉书集注》就说了,纪信“不见有后”。刘邦手下确实有个名为纪成的将军,在刘邦被围荥阳前两年就已战死,其子名纪通,替父袭封侯爵,后来在诛除诸吕时立下大功。据清人方濬师《蕉轩随录》,纪信到明朝初年不但有儿子(名“纪潼”,或为“纪通”之讹转),连有名有姓的父母、妻子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分别受到明太祖追封。成书于六世纪的《魏书》,记载有两处纪信墓,分别在今荥阳和淄博,后来汉中城固县也冒出来一个。唐高宗、宋真宗途经荥阳纪信墓时都有凭吊和追封。
很多地方喜欢与名人沾亲带故,甘肃天水和四川西充都声称自己是纪信的老家。西充最晚在北宋已建纪信庙,明万历初有纪信碑(一九八三年重建),本世纪更建“纪信广场”、“纪信诳楚”群雕。天水的纪信祠,就是我参观的这座三门、四进、二十一殿的古建筑群,初为县衙,明代改为城隍庙祀纪信。牌坊门内,庭院中有两株粗大老槐,树身标牌写明有五百岁以上。通向大殿的游廊挂满清代中后期的匾额,仰首细辨,最早者为乾隆二十六年的“烈高灵长”红匾。大殿建于元朝,镂空菱花纹门锁着,隐隐窥见其中纪信坐像。
文人也喜欢以纪信为题。西晋陆机为汉高祖的三十一位功臣写过颂辞,赞纪信“身与烟销,名与风兴”。武周时卢藏用《弔纪信文》赞纪信见危受命,“身既焚兮业既昌,楚歌绝兮汉道光”;又作《纪信碑》,写纪信“沮百万之气,顿强楚之威,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旧唐书.忠义列传序》附和卢藏用《纪信碑》,也说纪信履行孔子所谓杀身成仁、《礼记》所倡“临难毋苟免”,君王应常祭祀、表彰。
不过吃瓜群众们有时以今度古,过度瞎猜。有网文认为,纪信假冒刘邦以诈降项羽,其相貌肯定酷似刘邦。其实先不说《史记》等早年史料对纪信相貌未提一字,只需想想看,古代无相机,更无大众传媒,升斗小民即便有机会参见帝王将相,也不可直视天颜。所以报纸、电视普及之前,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皇上是方脸还是长脸,大眼还是塌鼻,小兵们大概率也不知将军秃顶与否,身高几何。
譬如六世纪时,东魏、西魏大战,西魏大将宇文泰因马惊逸而摔倒,被东魏兵追及。危急时刻,宇文泰的随从李穆故意对宇文泰又打又骂:“你这战败的小兵,怎么独自在此?你的主子在哪里?”由此瞒天过海,因为追兵如何能知对方大将的长相?香港黄梅调电影《江山美人》(一九五九年),正德皇帝把身世说得如此直白,“姓朱名德正,家住北京城,二十岁还没定过亲。”大牛和李凤却看不出眼前人就是当今圣上,因为他们无从知晓。经典电影《罗马假日》(一九五三年),记者把街边醉倒的女孩带回家,次日见报纸上某国公主失踪的新闻和照片,才发现昨夜那女孩竟是金枝玉叶。彼时电视尚未普及,人们极少能见到名人影像,何况两千多年前。可见纪信诈降,根本无需貌似刘邦。
历史把纪信的人生压扁成寥寥数语,而后人的种种追封、纪念、推测、瞎编,都表达了人们朴素的愿望:希望英雄化作立体的人,有更详细的事迹、更完整的家庭、更显赫的荣誉。纪信在封建社会象征“忠义”,如果不用石碑和祠堂来“扬耿光、厚忠义、崇尚教化”,那么危难时刻,还会有谁舍身救主?当今社会不再有对君主个人的“忠”。但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义”,以及面临危难不苟且逃生的“勇”,这些源自中华传统文化的美德,仍然时时闪耀在普通人身上,像天水纪信祠中的几株参天古槐,从历史的老枝中长出新叶,将个人有限的生命延续为民族不朽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