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法国印象派大师克劳德.莫奈能穿越回今天的伦敦,他会惊讶地发现,除了偶尔出现的街道名称或早已被酒吧和咖啡馆占领的码头之外,伦敦南岸的工业历史现在几乎完全消失了。
当一八九九年,莫奈第一次在伦敦萨沃伊酒店套房的阳台上架起画架时,泰晤士河对岸到处是工厂的烟雾和喧闹声。这种景象有些可怕,但对莫奈来说,伦敦的冬季雾气、阳光和污染的神奇组合是不可抗拒的,他在给妻子爱丽丝的信中写道:“我在近两个月时间里的美妙收获,就是对泰晤士河进行了持续观察。”由此产生的三十七幅作品组成的系列画作“泰晤士河风景”于一九○四年在巴黎展出,广受好评,以至于莫奈第二年将展览带到伦敦的雄心壮志,因几乎所有画作被出售而泡汤。但一百二十多年后,莫奈的愿望得以实现,二十一幅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画作于去年九月首次在伦敦考陶尔德美术馆重新聚集在一起,有关展览在不久前结束。
在此次展出的作品中,以伦敦风景为主,包括向东看滑铁卢桥、向西看亨格福德桥和火车,以及从泰晤士河南岸到国会大厦的冬日下午等,画作充分揭示了光线和雾气的细微变化,正是这些大气现象引起了莫奈的极大兴趣,让他在一八九九年至一九○一年间三次来到伦敦。在此期间,莫奈通过独特的笔触,比其他印象派画家如特纳或惠斯勒,更形象地塑造了伦敦和泰晤士河的持久浪漫,它们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从光泽颜料表示阴天湍急的水面,到紧密粗糙的表面让人联想到雾的密度和混乱。比如在《滑铁卢桥》中,滑铁卢桥处于各种阴暗和雾气的状态,这是一种奇妙的美学辅助,它以不同条件下集中和扩散的光线柔化了轮廓。正如莫奈在他对阳光的描述中所说的那样,当太阳出现时,它变得像新奇的“小红球”,不透明的大气与粉红色太阳形成鲜明对比,并映射到条纹状起伏不平的水面上。
再比如《雾中阳光的效果》,表现了黑暗不是随着夜晚降临,而是伴随着浓雾降临。画中查令十字桥被一种邪恶的硫黄所包裹,在驶过火车的蒸汽中近乎霓虹粉的亮点映衬下,唱着一种邪恶的欢乐。莫奈形容伦敦独有的特色是“美味的雾气”,煤烟、船上的蒸汽和河里的水蒸气混合在一起,呈现出其他地方没有的特殊密度和各种色调。值得一提的是,这幅画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送给时任英国首相邱吉尔时,受到他的雪茄烟气污染,日积月累后在油画上形成了一层黄色焦油,不过如今已被去除。颇为讽刺,这幅画恰是邱吉尔在监督《清洁空气法案》时拥有的,该立法最终让有“豌豆汤”之称的雾都伦敦成为了过去。
事实上,莫奈画笔下的伦敦雾,并非全部由自然形成,相当部分源自工业熔炉的煤烟。印象派的兴盛期正值英国工业革命时代,画中蒙胧的光影和流动的雾气,恰是创作者所观察的被工业污染的现实世界。据去年法国和美国学者的一项研究显示,莫奈的印象派画风,实则是雾霾所致,他捕捉的是当时空气污染形成雾霾的光学环境变化。就像狄更斯在书中描述的那样,“这浓雾是无边无际的,让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
该研究分析了多位印象派画家的百逾幅画作,首先排除了莫奈患有眼疾的可能,确定他既不是近视眼,也没有白内障。此外,根据对比这一时期伦敦的污染水准,以及污染与光的相互作用所产生的视觉变化,得出的结论是:莫奈画作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后期色调也更灰白,风格逐渐转变为印象派,正好和当时工业革命造成环境污染的变化一致。即是说,空气污染产生的雾霾会使得远处的物体看起来更蒙胧。另外,导致伦敦雾的主要原因是大量煤炭燃烧后形成的烟尘和硫化物颗粒,而硫化物是黄色的,煤焦油是黑褐色的,煤焦油中的苯胺和苯酚类化合物则形成了红色和蓝色,因此莫奈笔下的雾拥有丰富色彩,也能说得通。
对莫奈来说,捕捉这些无数光效的过程是一场引人入胜的猫捉老鼠游戏,从技术上讲稍纵即逝的景象很难画下来,并且观察需要耐心和毅力。例如,他在接受一位美国记者采访时描述了晴天的恐怖:“我感到非常震惊,我看到所有的画布都被大火一点一点地毁掉了。”他也曾写信向经销商抱怨:“唉!雾气依然存在,但从深棕色变成了橄榄绿,是阴暗且难以穿透的。”据说在莫奈的房间里,有成堆的未完成的画布,没有一个是完整的。而每一幅未完成的画布,都代表着一个短暂出现、然后消失的时刻,让他别无选择,只能等待它的回归。
如同英国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在《伦敦传》中描述,“这座大城杂乱无章的雾,抹除所有招牌和标记,模糊的教堂尖顶、大桥、马路、广场,好似一块海绵擦去伦敦。”但这些不断变化的图像,非但没有阻碍莫奈进行绘画,反而成就了他的艺术创作。尤其是他晚年时所画的著名“睡莲”系列,那些看上去模糊蒙胧的花朵,恰是伦敦雾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