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随着智能手机等电子产品的功能升级,资讯传播方式变得更多样。\资料图片
迁徙之中,一批旧物遽然成为烦恼,而当初却珍藏有加,奉为至宝,岁月荏苒,世间沧桑,物是人非,欲望已成记忆。
何物?旧报刊也。因为当年从无到有创办一份市场化报纸,而不是简单因袭旧制,需要从最原始的“面孔”设计做起,包括报头位置、版面分栏,字体字号等,都要从头开始。取法乎广,方得其要。所以重点收集各个国家对应的通俗报纸来进行“版式”参照,之后,就喜欢收集世界各地城市的报纸,每出访一国,都要带一些报纸回来作为见证和纪念。这些如今带上时间黄斑的旧报纸,有些是在出国时用省下来的外币在当地街头的书报亭里买的,有些是在下榻宾馆的免费报架上或拜访文化机构时顺手牵羊取的,疲惫的行程结束时,仍不忍心折叠,都小心翼翼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平铺带回国;有些是讬别的朋友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从世界各地的城市带回来的,还有一批是办大报的同事像我一样精心收集,知道我有收藏报纸的癖好转送给我的,包括《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今日美国》《The Star》《MCN》《The Sun》《Daily Record》《Mirror》等,当然,收藏的旧报纸中还有很多同时代内地出版的创刊号和有纪念性的报纸,包括作为竞争伙伴的同行报纸。我深知从策划、采访、写作、编辑、设计版式、输入拼版,制版印刷,一直到送上报摊和订户家中,凝聚了多少报纸从业人员的心血。它们曾经是黄钟大吕,曾经是烟火日常,曾经渔阳鼙鼓,曾经润物无声,推动了社会大潮,影响了一代年轻人。
但到了今天,这些伴随着泰半职业生涯,曾经寄托着几十年风尘滚滚奋斗心血的“尤物”,却几乎变成了“非遗”,扔也不是,藏也不是,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如同暂居的灵魂,不知道肉身消失后安放于何处。
在人类媒介发展史上,报纸曾经是重要的一环,既包括了技术进步,也反映了社会进化。我曾经自信:报纸报纸,纸可以没有,报的精神却不会丢失,但现在看起来,可能也有些天真了,有时候,一种精神和它的附丽也是紧紧黏连在一起的,换了一种介质,也就换了一种精神,甚至无所谓当初的精神。媒体理论家维兰.傅拉瑟说:在当下,非物全方位的涌入我们的周遭世界,它们正驱除着物。人们称这些非物为信息。我们今天正处在从物时代向非物时代的过渡。并非物,而是信息在规定着生活的世界,物被降格为信息的物质衍生品。新锐哲学家韩炳哲在《非物》中进一步说:从某一个特定的节点开始,信息不再提供信息,而是扭曲信息。假新闻也是信息,这些信息的影响可能要胜过事实,短期效应才是重要之事。效应取代了真相。数字化秩序结束了真相的时代,引入了后真相的信息社会,信息的后真相体制抛弃了事实的真相,在后真相时代的刺激文化中,主导交流活动的是感受和情绪。具有后真相效力的信息有着流逝之物的特性,在任何东西都不具有牢固物性的地方,一切支点也就消失了。我们已进入一个不需要脚,甚至不需要手,而只需要指尖滑动的“指尖时代”。世界变得难以捉摸,变得飘渺,变得幽灵化了,没有任何东西具有朴实牢靠的手感。单单只有信息,还没有让世界变得明亮,甚至信息还会让世界变得昏暗。
这让以追求理性和真相为本己的传统纸媒情何以堪。
望着这些逐渐远去,遁于无形的旧报纸,仿佛一个个落寞的背影,见证了纸媒时代的一次次谢幕。今天,看着这些凝聚着办报人心血的旧物,就像一个手艺人看着自己精心编织,却卖不出去的工艺品。还记得当年有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对我说:你们是怎么能够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排得那么舒服,把一张纸弄得那么好看的,你们真是我眼中的“神”。
有一年B站想选几个词作为不平凡之年的年度弹幕,约我写的是“优雅”,但最后“优雅”一词并没有入选。现在找出来看看,当初是这样写的:
《论优雅》
在一个凌乱的世界里,优雅是一种从容;在一个困窘的世界里,优雅是一种舒服;在一个沉沦的世界里,优雅是一种救赎;在一个粗鄙的世界里,优雅是一种精致;在一个设计的世界中,优雅是一种无所谓;在一个芸芸众生的世界中,优雅是一种特立独行。
优雅是一种生活诗意,是一种审美风度,是一种峻拔俊逸,是一种举重若轻,是一种灵魂自由,是一种人生飞越,是一种化繁为简的精神力量。
人生或许就是一次次告别,伤逝也好,感悼也好。总要优雅地谢幕。
让这些旧报纸优雅地退场,让制作报纸的手艺变成“非遗”,或者让那些收藏家来成为旧报纸的拯救者,也好,让它免去成为“有用之物”的苦差吧。
如果寻找到一个能够看见报纸灵魂的人,我愿意将我的收藏转赠给他,可是,有谁会接盘呢?
作者简介:徐锦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