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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北京篇)/为什么江水绿如蓝\叶 梅

2025-03-27 05:02:07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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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船舶行驶在长江三峡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兵书宝剑峡水域。\新华社

  夔门是长江最桀骜的笔锋,夔门峭壁下,江水正进行着一场静默的涅槃。  

  暮春时节登白帝城,见两岸赤甲、白盐二山将江水挤成一线,赭红崖壁上垂落的薜荔藤蔓正滴着新绿。这绿原是浸在杜工部诗句里的──“枫林橘树丹青合”,千年后却换了笔法:曾经被挖砂船啃噬的江岸,如今覆满根系交错的狗牙根,像是给裸露的山岩披了件蓑衣;废弃的煤码头旧址上,三叶木通攀着锈蚀的铁架开花,淡紫花瓣落进江涛,化作一尾尾胭脂鱼唇边的碎星。  

  多年前,我行走在长江三峡,浑黄的江水犹如一条黄龙,滚滚向前,但近些年黄龙卸甲,大三峡,一江清水向东流。春天来到大江边,人们发出阵阵惊叹,为什么江水绿如蓝?

  江水的颜色最是耐看。正午时分明明是孔雀石般的苍翠,待得云影掠过,忽又透出汝窰天青的釉色。令人感慨的是,昔日的长江裹挟着青藏高原的赭色血脉,恰似黄龙抖鳞,将巴山楚水染成浑黄。而今行至三峡库区,却见江流如滤过云母屏风──库区建成后,泥沙沉降率超百分之七十,年输沙量锐减至一亿吨以下。那些曾让江水浑浊的悬浮颗粒,如今沉睡在一百七十五米水位线下的淤泥档案馆中,成为研究古气候的天然岩芯。

  长期生活在长江边的一位老船工指着江心漩涡道,从前摇橹,桨叶搅起的是泥浆;如今摆渡,能瞧见江底苦草的影儿。水清到三丈深,日头一照,草叶影子投在青苔石上,可不就是活的水墨?阳光穿透八米深的水层,在沉水植物丛中折射出翡翠光晕,这抹绿,原是泥沙退场后,水体透明度赠予长江的新妆容。

  藻墨调色,也可称作生命共同体的微观叙事。巫峡深处,藏着调色盘的奥秘。浮游植物群落结构悄然改变:蓝藻比例下降百分之六十,矽藻、绿藻开始主导这场微观水墨展。叶绿素a浓度稳定在理想区间,既非死水般寡淡,也无赤潮的癫狂,亿万年的青绿山水,在今天更见生机。

  巫山十二峰的云雾里,藏着另一部“水经注”。  

  神女峰下的监测站像隻白鹭栖在崖畔,玻璃幕墙映着朝云暮雨。站内无尘实验室中,光谱仪正解析江水的秘密:总磷浓度已降至0.15mg/L,叶绿素a的波动曲线,窗台上搁着采集水样的竹舀,柄上刻着《水经注》残句──“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而今这绿潭里又添了新注脚:去年秋汛时,监测到三十年来最大规模的达氏鲟产卵群。  

  入夜,无人机的幽蓝光点沿江流巡航。热成像图里,江湾处的温度异常区原是中华秋沙鸭在孵卵,岸边红外相机则录下云豹饮水的画面。这些数据终将化作电子帛书,存入“长江生态记忆库”,与陆游《入蜀记》中“峡中人家,种田如绣”的记载遥相呼应。  

  科考船采集的水样在显微镜下显影:新月藻如翡翠耳坠悬于视野,星杆藻排列成青铜器上的雷纹,窗纹藻的矽质外壳则似微型汉画像砖。这些肉眼难见的生灵,在江水透明度提升后,集体参与了光的魔术──它们将阳光分解成蓝与绿,“沧浪之水清兮”的意境在今天的长江欣然得见。  

  白帝城博物馆里,两件文物正在对话。汉代青铜鉴中凝固的,是“泾渭分明”的混沌江水;而现代光谱仪记录的,则是如珐瑯彩般清澈的色谱曲线。这跨越两千年的对照,揭示着文明进阶的双重皴法:三峡电站的沉淀池仿若巨型澄泥砚,每年截留的三亿吨泥沙中,有三分之一被制成生态砖反哺堤岸;沿江数十座污水处理厂,则以生物膜技术重现了《天工开物》中“漉泥取水”的智慧。

  暮色中的瞿塘峡,晚霞将摩崖石刻染成赭红。新刻的《长江保护法》全文与李白的“江带峨眉雪”并立崖壁,无人机在夔门上空喷洒微生物淨水剂,古老题刻与科技手段共同皴擦出生态长卷。此刻终于明白,江水的青绿不是单色,而是自然恢复力与人类敬畏心交织的间色。

  西陵峡两岸,正在进行一场地质诊疗。

  曾经裸露的紫色页岩坡面,如今被地衣织成青灰色绒毯。这些先锋植物分泌的草酸,如银针疏通岩层经络,让铁线蕨、海金沙得以扎根。暴雨时节,但见新植的槲栎、黄栌用根系织就立体滤网,将山洪调教成清溪。

  奇妙的是消落带生态魔术。冬春水位下降时,狗牙根、苍耳等耐旱植物在裸露滩涂疯长,形成绿色缓冲带;夏秋涨水期,沉水植物群落立即接管淨化任务。这种随着水位起伏的生态接力,正是岩骨生肌,让流域自癒,让长江完成青绿本体的蜕变。  

  本色归来,站在三峡大坝观景台俯瞰,江水正演绎着最深奥的哲学,水色的改变见证了生态文明的进步。  

  那绿不是妥协的中间态,而是泥沙与清流博弈后的觉醒──当侵蚀模数从每年五千吨/平方公里降至八百吨,长江便卸去了搬运工的重负,重获抒情诗人的本色。那蓝亦非简单的物理折射,而是流域生命共同体健康度的显影:江豚种群数量回升至一千二百四十九头,牠们银灰色的脊背划开碧波,展示了时空之间万物共生的和谐画面。当监测船划过神女峰下的S形水道,声呐图谱忽然跃起密集光点──这是五年禁渔后,四大家鱼资源量暴涨的生物信号。那些欢悦的精灵,也是人类的幸运。

  江风掠过楚辞亭的檐角,带来上游生态电站的电流声。恍惚间,似见屈原峨冠博带立于云端,将昔日“沧浪之水浊兮”的慨叹,改写成新时代的《绿水赋》。而长江用一江青绿作答:真正的治水之道,不在与自然角力,而在还万物以本真。这澄澈之色,即是江水的重生。

  此刻终于懂得,李白为何选择在彩云间放舟。若诗仙重游三峡,大约要掷笔长叹:这漫江流淌的何止是水?分明是《水经注》的魂魄,《九歌》的骨血,是五千年文明与自然重修旧好的盟书。而所谓“绿如蓝”,不过是长江披上了最本真的衣裳──那青绿既是生命的原色,亦是时间的包浆,在亿万年奔流中愈显温润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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