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州归来已有数日,毛发里仍渗透着当地溶洞上的山野清气。走在维多利亚港畔,在蒙胧夜雾和灯影中,似乎看见都匀城中的窈窕女郎,穿过古色古香的风雨桥,化作小七孔中的一尾鱼,在翡翠色的波光里游弋。我疑惑地眨眨眼睛,只看见中环渡船即将到岸,老年水手熟练地抛出缆绳,弧线如圆规绘制般精准。那株留着长长辫子的棕榈树,却在鹹香软软的晚风里,轻轻复述着都柳江的私语。
以前去过贵州,惜乎匆匆而往,匆匆而别,并未驻足流连。上周与友人盘桓在云贵高原的峰峦里,方知曾经错过的不仅仅是苗家姑娘手中的精致蜡刀,还有百万大山的脊梁和英雄烙印。
贵州的美是秀气的。旅行车在飘浮的白云和苍翠的山体间千回百转,窗外的玉米地从黛青色渐次甦醒,山岚漫过深红色的梯田,将鼓楼化作巡游在绿浪上的小舟。瑶寨女子衣裙上的银饰在阳光下闪耀,芦笙的尾音在茶树的叶尖上浮沉,儿童的笑声在青石板路旁回响,溪流上偶尔有白鹭飞起,恍若银河跌落山涧时迸起的水沫。
贵州的美是温润的。百褶裙在故事中徐徐起舞,高粱在霞光里陶醉了脸庞,崖画在峭壁上欲言又止,酸汤鱼的鲜香从木楼飘向云巅,赤水的丹霞在暮色中缓缓洇成朱砂,茅台的酒香随风攀上游人的衣襟,卧龙潭的碧波里蕩起七仙女失落的簪子,多声部的侗族大歌冉冉托起哪咤天真的容颜。
贵州的美是灵动的。苗家菜畦的露珠总爱泛起笑语,吊脚楼的飞檐总爱勾住流云,叮咚的环佩总爱打趣鸟鸣,梵淨山的蘑菇石仍在循循教导,黄果树的水帘仍震颤着远古的脉搏,二十四道拐的弯折里仍响着马帮的铜铃,布依族姑娘笑涡里盛着米酒的甘甜,彝族阿妹眼波里淌着招魂辞的旋律,榕江少年双脚下腾起青春滚烫的尘烟。
贵州的美更是骨感的。这方山水交融着百越的柔媚与战士的峻拔,酿成时光也难以描摹的风致。一座座峰林是黔地的身躯,一座座桥梁是黔地的骨骼,一座座隧道是黔地的血管,高速铁路游走于天地经纬,平塘天眼注视着群星轨迹,北盘江大桥将虹霓裁作缎带,贵安数据洪流如长江黄河般奔腾不息。黎平的窨子屋迴荡着改写中国命运的声音,遵义的二层小楼支撑起共和国的天空。衣衫褴褛的英雄们用脚步丈量了这片土地的险峻与厚重,他们的足迹蜿蜒成一条红丝带,将希望印入这里的每一寸山河。它是鲜血染就的史诗,是星火燎原的见证,更是永不褪色的精神图腾。
月光漫过中环码头的檐角,网红歌手磁性的嗓音与童声交错,竟在灯红酒绿中织出立体的音网。手机铃声遽然响起,原来是贵州友人发来问候的信息。再往的思绪掠过东方之珠上空,我看见一家家灯火在夜色里时隐时现──这哪里是灯火,分明是贵州绣娘正在穿引的针脚,分明是南海之滨呼之欲出的红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