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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上海篇)/从澳门也叫“天川”说起 ──读吴志良《何以澳门》所想到的\葛兆光

2025-04-28 05:01:59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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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池田好运著《元和航海记》。\作者供图

  日本元和四年(一六一八),一个叫池田好运的长崎人,写了薄薄一册《元和航海记》。据说,他曾跟随来长崎的葡萄牙商人Manuel Gonsalvez学习过航海,又学习了当时葡萄牙人Manuel de Figueiredo出版的《按针问答》(Exame de pilote),所以,对海上航路、往来商品和环东海南海各处情况都有了解。在这册书里,他记录了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长崎到天川”、“长崎至安南”、“天川至日本”、“暹罗至南澳岛”等若干航线,那时候,很多东洋的和西洋的商船,都在今天叫做“东海”和“南海”的航线上,来来往往。不过,乍读此书,究竟哪里是“天川”?还一时不明白,说来我真孤陋寡闻,直到稍后,看了日本学者的研究论著才知道,那个时候日本人把“澳门港”Macau叫做“阿妈港(日语あまこう,amako)”,再转一层就把“澳门”叫了“天川(日语あまかわ,amakawa)”。

  《元和航海记》里提到“天川”,大概因为作为商埠,十六十七世纪之间,澳门对日本海外往来很重要,当时日本在安南、暹罗都有商人有侨民,澳门或许正好是一个中转站。不过现在想来,那时候澳门很重要,并不仅是因为它与日本有商贸往来,而且因为它的位置,恰好在连接东北亚的东海和连接东南亚的南海之间,所以,和欧洲的里斯本,北美的墨西哥城,印度的果阿,扼守印度洋与太平洋之间的马六甲,面向亚洲大陆,又隔了太平洋背靠美洲的马尼拉一道,像广州一样,成了连接世界,促成早期伊比利亚全球化的枢轴。正如曾德昭《大中国志》记载的,从广州和澳门向日本、菲律宾、印度,再经由马尼拉向美洲,经由果阿向欧洲,各国各种商船,装载着丝绸、瓷器、麝香、珍珠、大黄和糖,在海上穿梭往来,与明朝政府准许的诸国勘合船、中国东南的商船(即日本所谓“唐船”),以及得到日本政府许可的朱印船,不仅互相追逐利益,同时也传播着彼此的文化。如果你看法国学者格鲁金斯基讨论早期全球化的那部《世界的四个部分》,你就常常会看到“澳门”,比如,他反复引用巴尔布埃纳的诗歌《伟大的墨西哥》,诗里就有“来自菲律宾、澳门和两个爪哇的天下无双的财富”。而这些财富里,那些绣上金龙的丝织品,就是从澳门运到欧洲,用于装饰葡萄牙的教堂的;而那时马尼拉的西班牙总督为了与中国官方沟通,也派了两名使节到澳门,以便通过澳门,了解到明朝政府对马尼拉骚乱的态度;格鲁金斯基还提到,一五八八年澳门第一次使用欧洲活字印刷术,出版了玻尼法爵神父的《公教儿童教育》;而葡萄牙人和马来人的混血儿埃雷迪亚(一五六三至一六二二),随后又绘制了最早的澳门地图。澳门带给中国的,不只是世界的商品,也有世界的知识。

  正是在十六十七世纪,在无远弗届的全球往来中,澳门显示出了它作为“枢纽”的意义。吴志良博士出版的这本《何以澳门》,让我这种外行读来很长知识。可如果你要是问我,历史上“何以澳门”?我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些十六、十七世纪也就是早期全球化时代的澳门事情。因为那个时候,澳门和里斯本、墨西哥、果阿、马尼拉、马六甲一样,是通过海洋链接全球网络的“节点”。不过,当我注意到吴志良《何以澳门》一书,实际上更是在追问现在“何以澳门”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越过四五百年,在如今这个还需要全球化时代,澳门凭什么仍然重要?吴志良的书中说到了文化、文学、文献、制度以及家国,不过,我更想说的,还是作为区域研究领域中,澳门的特殊位置,这也是他这部书的第七部分讨论“澳门学”的内容,而这个作为全书最后压轴的部分,小标题正好用的是全书的书名“何以澳门”,可见这一方面的问题之重要。

  何以澳门?我一直提醒学界朋友,在过去的历史研究中,往往习惯性地把“东海”和“南海”分开,讲东海的总是关注东北亚,而讲南海的就只是关注东南亚,其实,大海相连,季风吹拂,船只往来,东海和南海之间并没有区隔,你看张燮的著作《东西洋考》,你看琉球的档案《历代宝案》,你看藏在英国牛津的《塞尔登中国地图》,你就知道东海南海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那么,当你把东海南海放在一起,观看澳门的位置,你就会意识到澳门的重要,因为它恰好在东海南海之间,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它叫做“节点”的原因。

  自从一九九三年认识吴志良博士,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知道,他始终关注澳门学的研究,也有能力推动澳门学的发展,这不仅仅是他身在澳门担任要职,还因为他是语言学和历史学出身,而这种知识背景,恰好是超越国境的区域史和交流史所需要的。过去,这种超越国境的区域史或交流史研究,往往是西洋或东洋学者之所长,当年傅斯年在《史语所工作旨趣》中曾叹息,“我们中国人多是不会解决史籍上的四裔问题的……凡中国人所忽略,如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等问题,在欧洲人却施格外的注意”。其实,如今中国学者也关注到了这个领域,那么,不妨就把“澳门学”作为中国和世界相连接的学问,在这方面下一点功夫。

  这就是我读《何以澳门》的一点感想。

  作者简介:葛兆光,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现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资深教授。著作有:《中国思想史》、《中国禅思想史》、《宅兹中国》、《历史中国的内与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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